班婳茫然地看著容瑕,顫抖著嘴角沒有說話。
“我背你。”容瑕看著眼前眼眶發紅,發髻散亂,頭上發飾掉了一大半的姑娘,蹲在了她的面前,“快,上來。”
班婳趴在了容瑕的背上,沾滿塵土的手緊緊地拽住了容瑕的衣襟,仿佛隻要這麼緊緊抓著,容瑕就能跑得快一點,再快一點。
眼前一片模糊,班婳的臉在容瑕背上蹭了蹭,掩飾著自己抽噎的聲音。
聽著耳邊低低地抽泣聲,容瑕加快了腳步。
“副統領,”幾個禁衛軍看著石晉手背上的血痕,面上都露出了緊張之色。
太子妃的兄長,當朝右相的嫡長子,被陛下親封的郡主用馬鞭抽了,這事……是要裝作看不見,還是要怎麼辦?
“沒事,”石晉抬起手背看了看上面的傷口,“我過去看看。”
“是!”禁衛軍松了口氣,既然副統領說沒事,那他們也不用作用為難了。
大月宮正殿中,帝後看著束手無策的御醫們,心一點一點沉了下去。誰也沒有想到,竟然會有刺客在公眾潛伏了這麼多年,還是大月宮裡近身伺候陛下的女官。
若不是大長公主察覺到不對勁,替陛下攔住了那個刺客,隻怕此刻……
皇後看著躺在御榻上渾身是血的大長公主,全身發涼,不住地朝殿外張望:“靜亭侯府的人來了沒有?”
大長公主眼看著是不大好了,至少……讓他們見上最後一面。
“娘娘,護衛們剛走一會兒呢,恐怕沒有這麼快,”皇後身邊的姑姑小聲道,“娘娘你別著急,讓御醫再想想辦法。”
皇後在心裡苦笑,還能想什麼辦法,這會兒不過是靠著人參片吊著命,靜亭侯府的人再來晚一點,恐怕連最後一面也見不上了。
“娘娘,娘娘,”王德跌跌撞撞跑了進來,喘著氣道:“來、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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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忙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就見成安伯背著班婳進來,她雖然不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但這會兒也顧不上別的了,直接道:“不用行禮,快進去看看。”
班婳看到躺在床上,猶如血人一般的大長公主後,整個人茫然地從容瑕背上爬下來,被容瑕扶到大長公主跟前時,她已經哭花了一張臉卻不自知。
“祖、祖母,”班婳跪在了龍榻前,緊緊握住大長公主的手,哭得幾乎失了聲。整個大月宮正殿寂靜一片,除了哭聲以外,再無人說話。
雲慶帝站在旁邊,看著哭得不能自抑的表侄女,想要開口勸兩句,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從未見過班婳這般狼狽的模樣,滿身塵土,頭發散亂,原本白淨的臉上也變得灰撲撲地,就像是在地上滾過一圈似的。
大長公主聽到班婳的哭聲,徐徐地睜開眼睛,見到孫女狼狽不堪的模樣,微微一笑:“傻丫頭,哭什麼?”
“祖母,是婳婳沒用,是婳婳沒用。”眼淚一滴滴落在大長公主的手背上,或許是臨近死亡,大長公主的身體格外敏感,這幾滴眼淚就像是灼熱的開水,燙得她心裡一陣陣疼。
“傻丫頭,這跟你有什麼關系?”大長公主用盡全身的力氣,握了握班婳的手,“抬起頭來,讓祖母瞧瞧,到了地下,祖母也能告訴你祖父,我們的孫女長大了,美得跟朵花兒似的。”
班婳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死命擦著臉上的汙漬,想讓自己的臉看起來更白一點,更好看一點。可是早上化過妝的她,越擦隻會把臉弄得更花,很快臉上就多了幾道髒兮兮的劃痕。
“真好看,”大長公主笑了,笑得格外的溫柔,她吃力的摘下手腕上的金镯:“這枚手镯是你曾祖父在我出嫁前送給我的,現在我把它送給你。”
“嗯!”班婳不斷擦著臉上的眼淚,可是不管她怎麼擦,臉上仍舊一片模糊,在戴上手镯的這個瞬間,她的情緒再也繃不住,抱著大長公主的手臂嚎啕大哭起來:“祖母,您別離開我,我害怕。”
大長公主想要把手放到班婳的背上拍一拍,可是她手上已經沒了力氣,隻能艱難地動了動手指。一隻手臂伸了過來,把她的手放到了班婳的背上。
容瑕沉默地站在班婳身邊,就像是一顆大樹,動也不動,即便皇上就在旁邊,皇後也在旁邊,身後還有一群御醫太醫,他仍舊沒有挪動自己的步子。
“婳婳乖,不怕不怕,”大長公主在班婳耳邊輕聲道,“別害怕,隻管往前走,奶奶看著你呢。”大長公主這句話說得很輕,輕得隻有班婳能夠聽到。
班婳哽咽著點頭,此刻她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隻可惜我家婳婳這麼美,祖母不能看到你穿紅嫁衣這一天了,”大長公主遺憾道,“不知哪個兒郎能夠娶到我們的婳婳呢。”
雲慶帝擦了擦眼角的淚,哽咽道:“請姑母放心,侄兒一定會照顧好表弟,還有表侄與表侄女,不會讓他們受半點委屈。”
大長公主此時神智已經有些不輕,她看著雲慶帝半晌,忽然道:“瑞兒呢,瑞兒在哪,這孩子膽子小,刺客嚇到他沒有?”
瑞兒是雲慶帝的名字,他全名叫蔣瑞,隻是到了如今,已經無人敢再叫他的名字了。他知道大長公主大腦已經不清醒了,一掀衣袍跪在大長公主面前,“姑母請放心,瑞兒他很安全,也沒有被嚇到,他已經長大了,您不用再為他擔心了。”
“那就好,那就好,”大長公主聲音越來越小,“婳婳,婳婳。”
“祖母,我在,我在,”班婳捧住大長公主的手,“我在這裡。”
“你成親啦?”大長公主看著班婳身上的紅衣,“是哪家的郎君呢?”
雲慶帝動了動唇角,別開頭擦著眼淚沒有說話。
“祖母,是我,”容瑕跪在班婳身邊,語氣溫柔道,“我會好好照顧婳婳,不會讓她受半分委屈。”
“這是哪家的小郎君,竟是長得如此俊俏……”大長公主望向殿門,微微一笑,“驸馬回來啦。”
班婳回頭,父親、母親還有弟弟出現在了門口。
第55章
大長公主看著朝自己奔來的兒子,臉色紅潤得猶如二八少女, 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溫柔。
“行行重行行 , 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裡,各在天一涯……思君令人老, 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大長公主把手放在終於趕過來的班淮手裡,喃喃道,“努力加……餐飯……”
她仿佛忽然來了精神, 雙目亮得猶如天上的星辰。
“水清啊, ”她笑著看著兒子, “咱們婳婳找的小郎君真俊俏, 回去我就告訴你父親去。”
“嗯。”班淮哽咽著嗯了一聲。
忽然,大長公主的手無力的垂了下去, 明亮的雙眼也緩緩閉上, 她含笑睡過去了, 隻是永遠不會再醒來。
班淮張開嘴不斷地抽搐, 可是他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甚至連一滴眼淚都掉不下來,就像是跳出水池的魚,極力張大著嘴,卻不知道何處是救贖。
“德寧大長公主殿下……去了。”
“侯爺。”陰氏把班淮抱進懷裡,輕輕拍著他的背,一下又一下。終於,班淮哭出了聲,就像是失去了母親的乳燕,一聲比一聲絕望,聲聲泣血。
班婳怔怔地坐在地上,低聲呢喃著什麼,猶如失去了理智。容瑕抓住她緊握的手,一點一點摳開她的手指,才發現她的掌心早已經血肉模糊,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她的指甲掐破了,皮肉黏膩在一起,觸目驚心。
“是我沒用……”
容瑕聽清了班婳再說什麼,他握住她冰涼的手掌,語氣堅定道:“不怪你,這不是你的錯。”他回過頭,看向跪在外面的御醫,“郡主手受傷了。”
雲慶帝反應過來,揮手讓御醫過來,“小心些,別弄痛了郡主。”
御醫看到班家的生離死別,心裡真是五味陳雜的時候,聽到皇上的命令,才恍然回神:“是。”當他看清握住福樂郡主手腕的人是誰後,詫異地看了容瑕一眼,再低頭處理起班婳掌心的傷口起來。
“陛下,”等班婳傷口處理完以後,容瑕走到雲慶帝面前,跪下道,“微臣方才當著眾多人的面,毀了郡主的名節,微臣願娶郡主以全郡主的美名。”
雲慶帝與皇後聞言一愣,忽然想起剛才容瑕背著班婳進的大殿,還當著大長公主的面說他是班婳的夫君。這本是權宜之計當不得真,可是今天這裡有御醫太醫宮女太監,若是傳出去確實對班婳名聲無益。
“君珀,朕知你是正人君子,不忍毀女子名節,隻是……”雲慶帝看著陷入悲痛中的班家人,“婚姻乃是大事,你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容瑕在京城中有多受女兒家的傾慕他是知道的,這樣的兒郎想要娶一個才貌雙全,身份顯赫的女子並不是一件難事,班婳這樣的女子,隻怕並不是他喜歡的。
因為擔心女子名節受損,便要求娶之,這樣的男人確實是難得的君子。
“郡主善良可愛,微臣心儀郡主,能娶得他,乃是微臣之幸。”容瑕朝雲慶帝行了一個跪拜大禮,“請陛下與娘娘為微臣做這個大媒。”
雲慶帝暗自在心中感慨,君子當如容瑕,這般說話竟是全了女方的顏面,讓人挑不出絲毫的錯處,盡管他與皇後都知道,容瑕本不喜婳婳,此刻也說不出什麼話來了。
“你且等等,待大長公主……”
雲慶帝喉嚨動了動,紅著眼眶說不出話來。他有心給班婳找個如意郎君,但是在此刻,他開不了這個口,班家隻怕也無心談婚事。
禮部的人來了又走,似乎還有其他人來來走走,班家四口隻會呆呆地聽從皇帝的吩咐,甚至連皇帝說,讓大長公主的靈堂設在宮裡,喪葬禮儀的規制隻比太後規制低一點時,班家人臉上也沒有露出多少喜意。他們就像是茫然不隻事的小孩子,雲慶帝說什麼就是什麼,沒有半分懷疑。
他們越是這樣,雲慶帝就越是愧疚,姑母是為了他死的,若不是姑母挺身而出,那麼此刻躺在靈堂上的人就是他,而不是姑母。
越是這麼想,他給大長公主辦的喪葬禮就越是隆重。按照太後喪葬禮儀,一般要停靈二十七天,受僧道超度,並且全國都要守孝六個月。雲慶帝有心想按照太後規制來,可是這沒有先例可循,他無奈之下,隻能按照史書中記載過有關公主喪葬儀式最高的規制來辦。
停靈二十四天,京城但凡三品以上的命婦官員都要來給大長公主哭靈,全國上下守孝三月,不得飲酒作樂,不得婚嫁,若有失儀者,定要重罰。
整個大業都知道大長公主是為了救駕而亡,因此沒有誰不長眼到皇上面前說三道四。還有一些才子名士為大長公主此舉著書立傳,有人誇她忠烈,有些誇她仁義,各種美好的贊譽放在了大長公主身上。
以往向來熱鬧的靜亭侯府,這些日子仿佛沉寂了下來,不管外面謠言傳成什麼樣子,也不見他們說過一句話。
“郡主,”常嬤嬤對班婳行了三個大禮,“老奴奉殿下遺命,到郡主身邊伺候。”
“常嬤嬤,”班婳親手扶起常嬤嬤,紅腫著雙眼道,“祖母她老人家,有沒有說過什麼?”
常嬤嬤看著眼前瘦了很多的郡主,欣慰的笑道:“殿下說,您是最像她,她希望你活得像她年輕時一樣,肆意鮮活,自由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