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梁淡淡“嗯”了聲,捏了捏她手心。
可又往前走了沒幾步,身後輕拂過來一陣風,帶著她原以為忘記卻依舊熟悉的聲音,很輕,發著顫:“陳喋。”
她回頭。
來之前,她預想了許多種重逢時的場景,但卻沒想到會是如今這樣的。
王棉手裡提著垃圾桶,大概是廚房的垃圾桶,菜漬湯油一滴滴淌下來,她站在不遠處,路燈打在她臉上,她有些駝背,棉麻質地的襯衣袖口上戴著淺藍碎花的袖套。
陳喋黑睫輕輕顫動,抬眼看向她的臉。
她老了很多,眼角皺紋法令紋很深,頭發隨地低低盤著,脖子上幾绺碎發,陳喋看到她的眼睛慢慢聚起一汪水,再一顫,眼淚砸下來。
那一顆眼淚卻像是砸在陳喋的心尖,把她心底那個積藏已久的硬塊浸潤得柔軟了些,也光滑了些。
聞梁松開了她的手。
陳喋一頓,仰頭看他。
他低聲說:“你自己決定,過去還是回酒店。”
陳喋在原地不知站了多久,然後把頭頂的寬檐帽摘了,看向王棉。
岸堤的楊柳發出綠蔥蔥的嫩芽,柳絮飄著。
王棉踉踉跄跄走過來,手臂抬了下,又很快放下了。
現在這場景,她和陳喋站在一塊兒都不像是一個世界的人,論誰看了都不會相信陳喋從前是她撫養長大的。
她實在太光鮮亮麗了,即便身上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白色連衣裙,可卻依舊讓王棉不敢觸碰,不敢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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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點局促,尷尬的笑了下,擦了擦圍裙:“我手髒。”
陳喋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她看出來了剛才王棉是想要抱她,但陳喋依舊不知道該怎麼朝她張開雙臂。
甚至於,她連現在該怎麼叫她都不知道。
叫媽,她說不出口。
叫阿姨,似乎也太不合適。
最後隻好“嗯”一聲。
-我手髒。
-嗯。
陳喋皺了下眉,懊惱自己說錯話了。
好在王棉不介意,手不住地在圍裙上擦著,好一會兒才憋出一句:“去家裡坐會兒吧。”
“好。”
——
屋子裡面什麼大的變化,陳喋看了一圈,拉著聞梁一起到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王棉小跑著把垃圾桶放回廚房,洗了個手,端了兩個杯子出來,上面飄著幾瓣茶葉,放到他們面前:“不是什麼好茶葉,潤潤喉。”
“你別忙了,也坐著吧。”陳喋說,頓了頓,又問:“他人呢?”
陳建平不在。
“吃完晚飯廠裡打電話來說電力短路了,他過去修了。”王棉摘了圍裙,在他們對面坐下來,“你怎麼會回來這裡?”
“最近沒什麼工作,我帶我……”她停頓了下,看向聞梁,繼續說,“帶我男朋友,過來隨便看看。”
“哦。”
王棉點點頭,又小心翼翼的抬眼看向聞梁,很快收回了視線。
“我前段時間碰到鄰居的姜現哥了。”陳喋說。
“啊?哦,我是聽他媽說了,他現在也有出息了,在大城市創業。”
陳喋:“我聽他說,你們這些年過的不錯,身體也挺好的,孩子現在是幼兒園還是小學了?”
聽她說這些,王棉再次局促起來,嗯啊嗫喏著:“是,是挺好的,他讀書也還可以,馬上就要升小學了,今天沒在家,去他舅舅家住了。”
陳喋點點頭,忽然不知道如何問出口,拿起茶杯喝了口熱茶。
聞梁臺上攀上她肩膀,無聲的給她捏了捏。
王棉打破沉默:“你最近工作也很忙吧?”
“嗯,過段時間就又要進組了。”她說完,又覺得王棉可能聽不懂進組的意思,補充道,“有個新的電影要準備拍了。”
“哦哦。”王棉連連點頭,“我從手機上看到好多人誇你了,我跟你……你爸初一那天還一起去鎮上的電影院看了,拍的真好。”
陳喋沒想到她們再次見面會是這樣心平氣和的場景,像是兩個老友,互相問著對方近幾年的生活。
但卻對最核心的那個問題始終不敢觸碰。
尬聊了二十幾分鍾,陳喋起身:“挺晚了,你也快睡了,我們就先走了。”
王棉仰頭看著她,張了張嘴。
陳喋拉著聞梁朝門口走,拉開門把,身後王棉突然又叫住她:“陳喋!”
與此同時,陳喋看到了眼前的男人,陳建平。
他剛把摩託車騎進小院,把頭盔摘下來,就看見了陳喋,也同時愣在了原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才走過來:“要走了嗎?”
王棉站在她身後,殷切的看著她背影,忽然掉了眼淚。
她臉上的皺紋都堆起來,溝壑似的,淚水就從這溝壑中淌出來。
“囡囡啊。”她用方言說。
陳喋腳步一頓,回頭看了她一眼,嘆口氣,又走過去扶著她坐回到椅子上:“你別哭啊。”
眼淚一掉,有些話就容易說出口了。
王棉拿袖子抹抹眼睛,低著頭,手指攪在一塊:“是爸媽對不起你。”
陳喋沒說話。
“那時候,我生了病,手術費要20幾萬,咱們家積蓄也就隻有十幾萬了。”
跟姜現說的對上了,陳喋抬了抬眼,問:“你現在身體好了嗎?”
“好了,都好了,手術做的很成功。”王棉頓了頓,繼續說,“你那時候高中要暑期補習,學校老師給家裡打了電話,請市裡好學校的特級教師來培訓,一個暑假的補習費就要八千多,家裡實在是拿不出錢了。”
“然後你親生父母就是那時候過來的,他們先找的我和你爸,我們知道你親生父母家很有錢,是在大城市開公司的,他們跟我說,你回去才能得到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發展,以後還要繼承家業,會過著比這邊好上百倍的生活,前途也更加光明。”
陳喋一愣,這走向和她原來以為的不一樣。
她輕蹙著眉,問:“不是因為手術費嗎?”
“什麼?”
“我後來以為,你們是因為手術費才送我走的。”
“怎麼會!”一旁的陳建平立馬說,反應很強烈,過了會兒似乎才意識到反應過激了,喃喃重復道,“怎麼會是因為這個。”
王棉問:“你一直以為我們是因為這個才送你走的嗎?”
“……”
陳喋心說,她也是前幾天聽了姜現的話才這麼覺得的。
更早之前,她一直以為隻是自己在這個家裡可有可無,才會被“送”給了陳家。
“20幾萬的手術費我跟你爸那時候找朋友找親戚已經湊齊了,但是這手術做好家裡實在是也沒錢了,而且,我也可能真的死在手術臺上,你以後讀書的錢,爸媽可能都不能給你湊出來,更不用說你後來還要考大學了。”
“當初我和你爸把你領回家,是真的把你當成我們的女兒了,我……那時候醫生說我很難有孩子,後來你走後不久懷孕我都沒料到過,我跟你爸就是把你當成我們唯一的女兒了,隻是沒料到後面還有這變故。”
王棉頭低下去:“……我們怎麼會因為20萬的手術費不要你。”
陳喋咬著唇,心髒撲通撲通跳。
“但我們希望你好。”
“媽隻讀過初中,一直都很羨慕人家高學歷的人,那時候想著我囡囡也要這樣,但那時家裡太難了,很多不定因素。”
“何況,那才是你親生父母,我的囡囡本來可以過很好的生活,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我實在是,不舍得你跟著我們一起過苦日子,醫生那時候還說,有一半可能手術會失敗,你和你爸一起生活要怎麼長大,我都想象不出來。”
陳喋嗓子眼發幹,眼皮發燙。
“你親生父母家過來的時候,還帶來了律師,我們當時領養你的時候,手續辦的也不合規,具體的我也搞不懂,隻知道就是走官司最後他們也能拿到你的撫養權。你走的那天,我突然因為那個病暈倒住院了,都沒能送送你。”
王棉從小在這地方長大,隻讀過沒幾年書,文化水平不高,對那樣子的一群人有一種天然的自卑感。
可她就在那自卑感中,也想著,以後陳喋不能變成她這樣。
她生在自卑中,甚至覺得是自己耽誤了陳喋,她原是有錢人家的小孩,過著根本不用為錢發愁的日子。
可畢竟養育16年,但凡當時家裡還有些錢,還有些希望,她也不舍得讓陳喋被他們帶走。
陳建平從裡屋拿出一個牛皮紙的本子,厚厚一疊,裡面夾著不少東西,家裡的開銷賬單、水電繳費單……
他翻了許久,終於翻到一頁,上面粘著幾張車票。
是從蕪溪火車站到堰城火車站的車票。
陳喋反復看著兩個地名,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此刻的心情。她一直以為自己被原生家庭拋棄後,又被親生父母用一種極隨意的姿態決定去留,她在這當中義無反顧的沒有選擇任何一方,賭了一把,跟當時完全陌生的聞梁走了。
可現在,她當初似乎不是被拋棄的。
而是在王棉和陳建平的生活完全陷入一潭死水中時,憑他們自己的那一腔情願,希望她能過的更好。
盡管這一腔情願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可她好像也終於能放下這件事了。
時間過去這麼久,她想要的也不過是一個真正的解釋。
“你來過堰城嗎?”陳喋輕聲問。
“來過,但沒能見到你,我們先前都不知道你親生父母到底是住在堰城哪裡。”她低頭,“那地方太大了。”
陳喋不知道該說什麼,茫然地扭頭看向窗外,好一會兒才轉回來,說:“我回來了。”
王棉終於捂著嘴哭出聲,斷斷續續道:“今天晚上就住在這吧,你房間還給你留著,被子也剛曬過。”
當時的陳喋沒來得及去想,為什麼她房間的被子會剛剛曬過。
王棉又看向聞梁:“要是不嫌棄,你就住我兒子房間吧,他不在家。”
陳喋側頭看向他,擔心他會睡不慣。
而聞梁已經點頭:“好,麻煩了。”
——
過去這麼多年的事就在幾句簡單的敘述中過去,她們和解了,也跟自己的過去和解了。
陳喋直到走進從前自己的臥室,看著熟悉的布置,都還是茫然的。
可又好像終於松了口氣。
她坐在原本自己的床上,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床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她像是腦回路比一般人慢一拍,到這一刻,喉頭才終於湧上一股澀意。
她磨蹭了好一會兒才躺下,臨睡前又給隔壁房間的聞梁發了條消息。
[陳喋:睡了嗎?]
等了一會兒他也沒回。
難道真睡了?
還這麼早呢,不應該啊。
陳喋把手機放到一旁,仰面看著天花板,胡思亂想剛才王棉對她說的話。
又翻了個身,開始覺得口渴。
臥室裡沒有飲水機,陳喋猶豫了會兒,決定出去倒水。
她沒開燈,借著手機屏幕的光下樓梯,卻忽然聽到聞梁和王棉說話的聲音,腳步一頓,跟著把手機屏幕貼到胸前,按滅了。
“這次真的是謝謝你了,要不是你帶她回來,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和她說上話解釋清楚,手術成功以後,我就一直後悔,可卻再也沒見到過她了。”
聞梁說:“是她自己想過來的,她不願意我也不會強迫她來。前幾天她因為要回來一直很緊張,所以我才想提前來確定一下情況,免得萬一她失望。”
王棉眼角還有淚:“我現在看著她身邊有你陪著,也算是可以放心了。”
聞梁又從兜裡拿出一張銀行卡遞過去:“這些錢,您拿著吧。”
王棉連連擺手:“不行的不行的,這我不能要的,你們在大城市打拼也不容易,這些錢給她買點好吃的。”
她壓根不知道這卡裡有多少錢,也沒法想象。
聞梁不擅長這種交際場面,與此同時聽到身後東西砸地的聲音。
他回頭,看到陳喋站在暗處。
聞梁把那張銀行卡放到桌上,轉身徑直朝她走過去。
……
她終於知道,臨行前一天聞梁突然說有事要處理是去幹嘛了。
知道了為什麼他會在正好走到家附近時問她要不要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