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簡幸是被簡茹吵醒的。
“惡人自有天收,死就死了,還來告訴我幹什麽?惡心誰呢?”
簡茹這是在說簡幸那個素未謀面的姥爺,簡國勝。
別人都是家醜不可外揚,可到了簡茹這裏,她不僅要揚,還要揚得人盡皆知。
她也不會顧忌簡幸小就避開些,以至於簡幸昨晚做了一整夜夢,夢裏全是簡茹念叨的那些陳年往事。
恍若一個旁觀者,簡幸冷眼看著簡家一家兵荒馬亂,最後看到簡國勝推開姥姥,一個人越走越遠了。
那個年代沒有離婚,所以簡國勝這叫拋妻棄女。
“哈!這也算遭天譴了吧!”簡茹聲音說不上得意,但算得上陰陽怪氣。
差不多吧。
隻不過不是被雷劈的,是被洪水卷走的。
當地排查死亡人員,盡心盡力把名單送到了和縣,簡茹的手裏。
因為這事,簡茹罵了快半個月。
“行了,再把簡幸吵醒了。”是姥姥的聲音。
“行什麽行?你不會還惦記著他吧?喲,人家惦記你一分沒有?有這閑心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還能活幾年。”簡茹說話難聽,跟親媽也不例外。
聽到這裏,簡幸嘆了口氣,起身出去。
Advertisement
簡茹看到簡幸也沒什麽尷尬臉,隻是問她吃什麽,簡幸說:“都行。”
姥姥本來在門口坐著,看到她連忙招手道:“快洗臉刷牙,一會兒別耽誤去超市。”
簡幸今年剛初中畢業,暑假空閑,找了個超市打零工。
簡幸走過去,說:“好。”
姥姥閑著沒事,就在她身邊轉悠,“該開學了吧?早點跟老板說,別到時候不讓走。”
“不會,”簡幸把牙刷塞進嘴裏,含糊不清道,“當初說好做到今天的。”
“那再堅持堅持,明天早點回來。”
簡幸咬著牙刷點頭。
吃過飯,簡幸照常上午九點到超市收銀,下午五點半結束她人生第一份工作。
“行了,拿著錢趕緊走吧,這破天,我瞅著一會兒非下雨不可。”
簡幸聞聲看了眼外面,地面卷起塵土,各種紅色黑色的食品塑料袋旋轉。
起風了。
天色一瞬間暗下來,看著像晚上七八點。
確實要下雨了。
“還看啥啊?不信啊?”超市老板吊著眼尾哼笑一聲,嘴角溢出濃煙說,“這都是生活經驗,學校可不教,最好的和中也不教。”
“沒不信。”
簡幸把八張紅色人民幣卷好放進兜裏,又從另一個兜裏掏出一張一塊的遞給老板,“拿四個阿爾卑斯。”
她說完也不等老板點頭,直接伸手往糖罐子裏抓。
“都掙錢了還拿散的啊?拿一條唄,叔送你。”
“不用,”簡幸扒拉兩下,探頭看了眼,“粉色的沒了嗎?”
“沒了,散的全是這種,”老板眯眼瞅了一眼,“這啥味啊,那麽難吃嗎?都賣不掉。”
“焦香原味牛奶,”簡幸仔細看了看糖罐子,隻能再從兜裏掏出一塊五,“拿一條吧。”
老板叼著煙,含糊不清道:“都說了送你,瞎客氣。”
簡幸還沒來得及把錢放在櫃臺上,耳邊忽然炸開“嘩啦啦”聲響。
下雨了。
饒是有心理準備,簡幸也有點懵。
老板看簡幸的表情,有種“過來人”的得意,哼笑一聲道:“得,還是歇著吧。”
是得歇著了。
簡幸閑著也是閑著,又站進了收銀臺。
老板看她一眼:“不給加班費啊。”
簡幸把櫃臺上的兩塊五毛錢塞兜裏說:“當買糖了。”
“嘖。”老板也不懂這小孩年紀輕輕怎麽那麽無趣。
那麽大雨,超市沒人。
簡幸無聊,低頭看櫃臺裏的各種煙盒。
忽然餘光闖進一抹身影,她下意識站直身子擡頭看去,隻捕捉到一抹側影,平靜的眼睛裏就蕩開了波紋。
是一個男生,個子很高,穿著白T牛仔褲,肩背濕了一片,低頭撥弄頭發的時候,後頸凸起的節段像龍骨。
他動作不大不小,肩胛骨隨之開合。
很快站直,隨手把前額濕發往後一耙,舉著手機,有些微喘說:“雨太大了,你們到了先點菜。”
“別點多了,浪費。”
“知道了,哪次不是我掏?”
雨太大了,掩去了男生一半聲音。
簡幸聽得模糊,不知道是雨聲太大還是她又耳鳴了。
人的感官大概都是連接的,聽不清楚以後好像也看不太清楚了。
不是每天都有這種偶遇的機會的。
簡幸沒忍住,雙手按在玻璃櫃臺上,探頭往門口看了一眼。
男生恰好這時回頭。
他動作突然,風一瞬吹過來,土腥味有些重。
簡幸躲閃不及,眨了下眼睫,表情微怔。
男生笑了笑,走到櫃臺前,放了一個硬幣說:“拿兩包紙。”
他看過來,簡幸反而躲開了。
“哦,好。”簡幸忙低下眼睛去看旁邊拆開的幾條紙,口吻平常,“哪個牌子?”
“都行。”
簡幸拿了兩包綠色的心相印遞給他。
男生正要接,手機又響起來,他無奈一笑,跟簡幸說:“放那就行。”
說著又掏出手機走去門口接。
簡幸看著他的背影,捏著紙的兩指緊了緊,而後把紙輕輕放在玻璃櫃臺上。
收回手的時候,她捏起了櫃臺上的硬幣。
硬幣的鐵質感有一層薄薄的溫,上面沾著水,弄濕了簡幸的手。
心也跟著濕漉漉的。
竊喜來得像這場大雨一樣突然。
她指腹用力捏了兩下,放回了自己兜裏,然後又從兜裏掏出一張紙幣放進收銀櫃裏。
她剛推上收銀櫃,男生掛了電話折回問:“有傘嗎?”
簡幸心虛,面上冷靜,瞳孔卻明顯震了震。
手也不小心被夾了一下。
她硬生生面無表情忍下這痛意,說:“有,在後邊。”
男生回頭看了一眼,簡幸頓了下作勢要從櫃臺裏出去,“我帶你過去。”
“不用,”男生笑說,“不麻煩了。”
男生挑東西都隨便,很快便拿了把傘出來,他一邊低頭捯饬手機一邊問:“多少錢?”
“九塊。”
男生“哦”了一聲,下意識去看櫃臺,硬幣已經被收起來了,他掏出一張十塊的遞給簡幸。
簡幸從收銀櫃拿出一張紙幣給他。
都是一樣的價值,沒人會計較紙幣和硬幣的差別。
男生更是連看都沒看一眼,直接塞進了兜裏。
那些走鋼絲一般的情緒,隻有簡幸自己知道。
大雨依舊,藍格子傘被男生挺闊的身肩襯得有些窄小。
風把雨吹落在他肩頭,他微微弓腰,鑽進了雨裏。
櫃臺裏,簡幸滴雨未沾,手心卻濕了個透。
她輕輕吐了口氣,正一點點把緊張和心虛往外散。
老板忽然不知道從哪冒出來,感慨一句:“小夥子真帥啊。”
嚇得簡幸呼吸一滯,那口氣半上不下地堵在喉嚨口,眼睛都憋紅了。
“長那麽高,大學生吧,”老板笑著說,“比我兒子還高呢。”
“不是。”簡幸忽然說。
老板“啊”了一聲:“什麽不是?”
“他不是大學生。”簡幸說。
老板有些意外,“你認識啊?你倆剛剛那情況看著也不像認識啊?”
“認識,”簡幸看著地面上被踩出來的腳印痕跡,聲音有些低,“我認識他。”
是他不認識她。
夏天的雨確實多為陣雨,上一秒還嘩啦啦,下一秒立刻戛然而止。
沒幾分鐘,悶熱又席卷而來。
如果不是地面還有水,簡幸幾乎以為剛剛經歷的一切隻是一場幻覺。
她在路上拆分了糖,到家發現家裏居然沒人,等天色徹底暗下來,姥姥才和簡茹呂誠一起回來。
姥姥看到簡幸就往她手裏塞東西,“拿著。”
簡幸問:“什麽啊?”
她低頭看手裏的袋子,裏面一個小瓶,隔著袋子沒看清楚,正要掏出來,簡茹一邊把三輪子停院子裏一邊說:“什麽花裏胡哨的防曬霜。”
“你不是要軍訓嗎?這什麽天啊,站太陽底下曬還不得曬黑了,”姥姥說,“多塗幾層,小姑娘白白嫩嫩的好看。”
簡茹冷笑一聲:“好看?好看能當飯吃嗎?”
姥姥“哎喲”一聲:“煩死啦。”
“煩?你煩,她敢煩一個試試?”簡茹去廚房,路過簡幸的時候停了一步,偏頭看簡幸的目光自下而上,打量中帶著窺探,而後意有所指地說一句:“高中了,別以為還是初中,走錯一步,全家都得陪著你回家種地!”
簡幸沒說話。
“聽見沒?”簡茹問。
簡幸說:“聽見了。”
態度算良好,簡茹還算滿意,但嘴上依然不閑著地罵:“兩巴掌打不出來一個屁,父女倆一個熊樣!”
呂誠被罵了十幾年,以前挺習慣,這兩年簡幸越來越大,他反而有幾分不自在來。可他一個大男人又不會跟女兒交流,隻能不尷不尬地說一句:“沒事,進去試試姥姥買的防曬霜喜不喜歡。”
簡幸說好。
姥姥挺開心,陪著簡幸一起,進屋還在說:“千萬別忘了塗啊,一定要塗。”
簡幸失笑說:“知道了。”
姥姥伸手捏簡幸的臉,“瞧瞧,小姑娘笑起來多好看。”
簡幸又配合地笑笑。
沒幾天,和中開學,簡幸一大早還沒出門就被姥姥提醒塗防曬霜。
其實今天不軍訓,隻是簡單報個道,塗不塗都無所謂。
但看姥姥那興致勃勃的樣子,簡幸沒舍得掃她的興。
認認真真塗了一層防曬,上午在家給簡茹幫忙,下午三點才去學校。
報道第一天,上午公告欄前還圍得水洩不通,這會兒隻有零星幾個人。
公告欄上貼的是分班表,分班按照中考分數,從上往下,每班劃六十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