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身上背著包袱,明明臉上都是惶恐,還要細聲安撫著嚎啕大哭的孩子。
而更年邁的老人則不打算走了,他們說人離鄉賤,要留在老家落葉歸根。
亂世裡人如蝼蟻,可蝼蟻尚有偷生之念,更何況人呢。
他們不過是不想讓自己成為孩子的拖累,才決定留在這裡等S。
分別的那天哭聲震天,所有人都知道,這既是生離,又是S別。
我和師父就站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家家辭別親人,茫然地跟著人群匯入歷史的洪流中,從此成了沒有根的浮萍,任憑風吹雨打。
等人群慢慢遠去後,師父嘆息了一聲,拍了拍我的頭:「去幫把手。」
清風觀後院有一個密道,可以通到後面的山腹中,師父說到時候正好帶著所有人都躲進去。
Advertisement
我還沒動身,狗娃子卻站了出來:「老道長,還是我去,清風小胳膊小腿的,哪裡有什麼力氣。」
他幾個哥哥嬉笑了幾聲,也跟著跑過去了。
狗娃子一家都不打算走,那天我聽到師父勸他們,可狗娃子的爹卻急了:
「老道長,現在大半國土已失,我們還能往哪裡逃?要是那些畜生來了,我能夠拖S一個是一個,哪怕不能為桃花報仇,正好也讓我們一家團聚。」
可我知道,他們不走其實是為了大師兄他們,也為了我和師父。
14
山上的日子雖然清苦,我們卻過得很開心。
村裡的李老爺子有一手竹編的好手藝,他總會將小貓小狗編得活靈活現,再通通塞到我和狗娃子懷裡。
王婆烙的餅很好吃,尤其是看著我和狗娃子吃得狼吞虎咽的時候,她滿臉的皺紋就會笑得擠成一團,然後嘴裡念叨著:
「吃吧,多吃點才能長得又高又壯。」
我知道,除了感激師父的收留之情,他們是把我們當成了自己的孫子。
他們將自己花了一生學到的手藝拿來哄我們,就像他們之前哄自己的兒孫一樣。
時間慢慢推移,一場霜降下來,宣告著冬天的來臨。
這天我們等了好久,直到太陽下山,出去採買物資的狗娃子的兩個哥哥都沒有回來。
所有人都臉色凝重,我們表面過得再安然,遠處時不時傳來的槍炮聲還是告訴我們危險就在身邊。
晚上,師父把我們集齊在一起,說他要下山一趟。
臨行前他對我說:「師父已經讓狗娃子他爹將上山的那座橋砍斷了,你到時候就帶著他們躲到密道裡去,師父去去就回。」
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我多希望自己能再長快一點,這樣就能像師兄一樣地幫師父做事了。
可是我太沒用了。
見我抱著他不肯撒手,師父笑了:「聽話,師父這麼厲害,不會有事的,你乖乖守好清風觀,回來的時候師父給你帶糖葫蘆。」
師父決定的事情,沒有能夠輕易動搖。
就連我也不能夠。
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踏上了下山的路,就像當時看著師兄們一樣。
15
可我沒想到,當冬天的第一場雪下下來的時候,我依然沒有等回師父,倒是鬼子開始在山腳下安營扎寨。
我和狗娃子偷偷摸過去時,看到一隊鬼子兵正在熱火朝天地修橋。
照這樣下去,那座被師父毀掉的橋估計很快就能修好了。
他們竟是打算扛上了清風觀。
狗娃子臉色發白:「清風,這些鬼子要是過來了怎麼辦?」
說完,他又自己補充道:「就算來了也沒事,我們可以鑽到密道裡去,他們找不到我們!」
可要是事情真像他說的那麼容易,他的語氣就不會那麼遲疑了。
密道的路口雖然建得隱秘,但要是那些人掘地三尺地搜,估計也是藏不住的。
那些鬼子明顯是想拿清風當個根據地,他們要是佔著裡面不走,鄉親們怎麼辦?
到時候沒被鬼子禍害S,餓都要餓S了。
狗娃子顯然也預見到了什麼,回來的路上他反常地沉默。
等快到地道入口時,我看了他一眼:「狗娃子,你想不想聽聽天雷的聲音?」
狗娃子顯然沒聽懂我的話,他連聲催促:
「現在說這個幹什麼,我們快回去把這裡的情況告訴我爹他們吧。」
告訴他們了又怎麼樣,讓一群手無寸鐵的人拿血肉之軀去面對敵人的槍炮?
我搖搖頭:「我先不回去了,你自己先走吧。」
狗娃子猜到了我想去做什麼,他臉色漲紅:「你瘋了不成,老道長不會有事的,他不是跟你說了要你在這裡好好等著他麼,你不要做傻事!」
我笑了笑:「狗娃子,這話說出來連你自己都不信吧。」
師父是不會丟下我不管的,現在連狗娃子的哥哥們都回來了。
可師父卻跟師兄們一樣,都再也沒回來。
我閉了閉眼睛,掩下心裡的沉痛,手卻已經搭在了狗娃子的肩膀上,趁他不注意將他往地道裡一推,然後飛快地將入口的門卡S。
直到確定這門一時半會打不開了,我貼在門邊道:「狗娃子,這清風觀就交給你了,要是我回不來了,你一定要幫我守好它。」
16
我飛快地跑在山林間,風呼呼地從我的耳畔刮過,就像有人在旁邊囈語。
大師兄曾說,古時道士們最擅長做的事情就是給那些達官顯貴們煉丹。
而那些鬼子們現在拿在手裡肆意作惡的槍炮,源頭不過是我們道家炸爐之後的產物。
那次大師兄喝醉了酒,在我耳邊醉醺醺地說:
「我們清風觀可是千年名觀,祖師爺們怎麼可能不會煉制火藥呢,這麼些年,那些積累出的火藥都堆放在旁邊山頭的那個山洞裡,那是老祖宗們留給清風觀保命的手段。」
彼時我隻是把這些當醉話,直到我打開了山洞的門,看到了裡面堆得滿滿的火藥,才發現大師兄真的沒有騙我。
此時已近凌晨,外面隻有呼呼的風聲,和偶爾傳來的夜梟的叫聲。
這叫聲極悽厲,總能在我腦海中引發無限的聯想。
那時候我每次聽到都會害怕地躲進師父的房裡:「師父,那是不是鬼在叫啊?」
師父總會含笑拍著我的腦袋:「別怕,就算有鬼,師父也會幫你趕跑。」
師兄們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取笑我的機會,他們對我做著鬼臉:「膽小鬼,隻不過是隻鳥而已,連這個都怕。」
但到了第二天,他們便會在周圍布下陷阱,將那群夜梟趕得遠遠的。
往日的場景依稀印在我腦海裡,可我現在環顧四周,隻有樹影重重,以及S一般的寂靜。
在火折子落往地上時,我再次回頭,望向清風觀的方向。
師父,師兄,你們放心,誰也別想動我們的清風觀。
我一定會守好我們的家,等著你們回來。
後記:
1
狗娃子這輩子永遠都忘不了那一聲巨響。
那一瞬間,天崩地裂,仿佛上天也在為這片土地上被摧殘的人們憤怒。
等他從清風觀的地道裡鑽出來才發現,旁邊的那座山頭已經被夷為平地,無數山石砸下來,將下面的鬼子營地埋了個幹幹淨淨。
他瘋了一般衝過去,試圖將那一塊塊沉重的石頭搬開,可直到挖得十指都流了血,也沒有找到清風的半點痕跡。
他娘哭著拉住他,說清風已經S了,和鬼子們同歸於盡。
可清風那麼聰明,還那麼小,比他都小,怎麼可能就這麼S了呢?
他不相信。
他爹在旁邊嘆息一聲:「狗娃子,你說得對,清風小道長肯定沒事,或許是老道長當時恰好回來了,把他給帶走了。」
狗娃子停住了。
是啊,道長們一向喜歡雲遊,也許清風隻是跟著他師父去雲遊了也說不定。
盡管知道這個希望很渺茫,可很長一段時間,狗娃子都拒絕去想還有別的可能。
闲暇的時候,他會經常過來清風觀,有時是除除草,有時是給空了的水缸挑滿水,還有時是跟想要霸佔道觀的乞丐們打架。
他答應了清風要幫他守好清風觀,在他沒回來之前,觀裡的東西一樣也不能少。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好久,直到戰爭全面爆發,林岸村也不能幸免,後來狗娃子當了兵,他成了兒童團裡一名送雞毛信的小戰士。
偶爾他也會想起清風,特別是看到他們隊伍裡那個叫鐵蛋的小孩後。
鐵蛋才八歲,長著瘦弱的四肢,襯得他的腦袋又大又圓, 就像清風一樣。
所以每次他們冒著槍林彈雨送信時,狗娃子總會下意識地把他護在旁邊。
這一護, 就護了好多年。
直到戰爭全面勝利, 他決定解甲歸田回到林岸村時,前來送行的鐵蛋問他:
「連長,要不是你這些年我都不知道S了多少回了, 可我不明白, 跟著你的人這麼多, 為什麼你就單單這麼護著我?」
那時, 已經重新改了名字的狗娃子笑了,他說:「因為, 你長得特別像我弟弟。」
2
回家的這條路很長,狗娃子從十歲走到二十二歲, 足足走了十二年。
這麼長的時光, 讓他從一個瘦弱的孩子長成了強壯的青年。
可他依然如同離開時那樣,除了一個簡單的包袱,隻多了一串糖葫蘆。
上山的這條路狗娃子曾經走了很多遍, 沒過多久, 他就再次看到了那座熟悉的道觀。
無論世事怎樣變化, 它依然靜靜地掩映在一片青翠中, 似乎無論你什麼時候回頭, 它都會等在這裡,一等就是一千年。
這就是清風觀, 這就是清風的家。
道觀裡被人整理得幹幹淨淨, 牆根處也堆滿了柴火,狗娃子以為又是他爹娘在幫忙看院子,可直到他看到裡面走出的那個人時,瞬間呆愣在原地。
那人穿著一件道袍, 雖然面容已經變得稜角分明, 可依稀可以看到往日熟悉的模樣。
狗娃子眼眶發熱, 目光劃過他空著的一側衣袖, 心裡仿佛堵著什麼:「你的手?」
那人聳了聳肩膀:「被炸沒的,當時我沒控制好火藥的量,把自己也給炸暈了過去,還好師父及時趕了回來, 後來他為了帶我去治傷就先離開了。」
誰想到後來戰事動亂,這一走就是這麼多年。
那人的目光劃過他手上的糖葫蘆, 挑了挑眉:「這是給我帶的?」
他也沒等狗娃子回話, 就一把搶過來咬了一口,然後眉毛眼睛皺成了一團:「好酸, 狗娃子, 早就跟你說過山楂要又大又圓才好吃,你怎麼總是不長記性,白花了冤枉錢!」
微風拂過樹梢, 哗啦一片作響, 就像是有人在笑一樣。
狗娃子也笑了。
許是陽光太過刺痒,刺得狗娃子的眼淚都流了出來,可他還是越笑越大聲。
清風拂面, 盛世清平。
你在,大家都在,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事情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