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宮的那一年,太子顧承儀九歲。
十年後,他依然不願意娶我。
他嫌我痴傻。
嫌我被那盞杏仁酪吃壞了腦子。
嫌我爹手裡握有兵權。
他小時候可沒這麼小氣。
我賭氣,和他吵了一架。
趁宮女放還的時候,換上她們的青色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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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進出宮的隊伍。
「蟬蟬姑娘,你走了,太子殿下那邊我怎麼說啊!」
我看那小內侍急得滿頭大汗。
想了想,酸溜溜地跟他說:
「你告訴顧承儀,他的櫻桃煎給昭燕姐姐吃吧。」
1
什麼櫻桃煎,我才不稀罕!
怕守門的兵士認出來,我把帷帽往下拉,踢著石子往前走。
直到宮女們都看不到了。
夕陽昏黃地墜在屋檐上,
看著像個溏心蛋。
攤在碧琉璃盤子裡。
我看餓了,從包袱裡掏出一個板慄酥。
掰開一半,嚼了一小口。
順著小石子,不知不覺走到大街上。
顧承儀不許我踢石子。
「哪個大家閨秀,像你這樣磨破了六雙繡鞋?」
我說我可以穿木屐。
他更生氣了:
「繡金的裙子,穿木屐。」
他生氣的,其實是九歲就定下的婚事。
那時候顧承儀很喜歡我。
說來了個粉團子做的妹妹。
皇後說,我打葉子牌贏的錢最多,
吃湯圓吃到帶銅錢的,
乞巧的彩線穿進最細的針眼兒。
是個頂頂有福氣的姑娘。
定然要給顧承儀做媳婦兒的。
夜裡,皇後讓我睡她的暖閣。
顧承儀在我脖子上系了塊玉玲瓏。
亮得沁出水。
裡面有個小鈴鐺。
「你搖兩下,我起來給你捉螢火蟲玩。」
我睡不著,搖了四下,又搖了八下。
他果然捉了一百隻螢火蟲。
放進兔子燈,掛在我帳子裡。
「這樣就不怕黑了。」
顧承儀笑起來嘴角有個小梨渦。
和皇後一模一樣,
每回我舔幹淨杏仁酪的碗,
梨渦就會若隱若現。
直到我吃了那碗有毒的杏仁酪。
一連昏迷了好多天。
醒來,隻記得那碗酪格外甜。
御醫卻說我從此痴傻。
咯噔!
石頭滾進人堆裡。
我一頭扎進去。
他們都在看一張畫。
畫上有個男子,束玉冠,穿白衣服。
眉眼和顧承儀一樣好看。
「這誰?」我問。
「國師呀!國師在張榜招靈女呢。」
「他很厲害嗎?」
「嘖嘖,連皇帝都得聽國師的話。」
我掰著手指數了數:
「皇帝要聽國師的話,太子要聽皇帝的話,那太子也要聽國師的話嘍?」
「這是自然。」
街上開商鋪的,賣雜耍的,都點頭附和。
那成,我伸手把畫揭下來。
今天的晚飯,就在國師家吃啦。
2
清平觀的童子明月給我盛了碗素齋。
糯米藕和糖醋素牛肉。
打量了一眼:
「姑娘根骨清奇,果真是修道的好苗子。」
嗨呀。
我早就知道啦。
皇宮裡爬樹掏鳥蛋、冰嬉、打馬球樣樣拿手。
皇子公主都喜歡和我玩。
爹爹是駐邊的將軍。
兩個哥哥長在軍營裡。
我自然也不差。
皇後已經讓我和顧承儀定了親。
便是我傻了也沒反悔。
顧承儀也是願意的。
他採了一把野薔薇,插到花瓶裡。
那花朵生得嬌嫩,略碰一碰,花瓣就紛紛落下。
看得人很難過。
他親親我的眼睛,眼神疼惜:
「等你十六歲就成親,種一院子的薔薇,一朵花落了,還有一百朵。」
可我等啊等。
等到第七年的薔薇開了好幾百朵,
像錦被一樣,堆在春風裡。
我穿著木屐,跑去找顧承儀:
「你該和我成親啦。」
他在看戶部的奏折。
皇後的大宮女昭燕在一旁磨墨。
低著頭,烏發盤起。
露著一段細細的、粉粉的、柔柔的頸。
顧承儀抬起頭,對她笑了笑。
她也笑了,就著顧承儀的手,吃了一塊櫻桃煎。
看我來了。
他皺下眉頭:
「國師說近來天相不吉,父皇下了罪己詔,你還想著與我成親?」
「還有,不許穿木屐。」
我坐在廊下,想要是他出來哄一哄。
我就不計較。
可直到他看完奏折,小皇叔來約他騎馬喝酒。
他也沒多看我一眼。
昭燕姐姐攔住他:
「太子爺,奴婢也能去麼?」
顧承儀淡淡一笑:
「去就去吧。」
騎馬居然不帶我!
本來,本來是沒關系的。
就算他不娶,我也可以等。
他不喜歡我穿木屐,我可以換。
換一雙昭燕姐姐那樣,有鈴鐺、花粉的鏤空鞋子。
但是他出去玩不帶我。
我要和國師告狀!
告太子明知天相不吉,還騎馬,還吃櫻桃煎!
等我見了國師,就讓他叫顧承儀娶我。
要他說,這三年五載都是太子娶親的吉日。
顧承儀得聽國師的話,再不能耍賴。
我放下吃了一半的糯米藕:
「你們國師,喜歡什麼樣的啊?」
為首的童子笑眯眯,左手輕拍桌子,右手用筷擊碗。
清脆的聲音吟道:
「來日大難,口燥唇幹。今日相樂,皆當喜歡。」
「國師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他一定會喜歡蟬蟬姑娘的。」
3
「蟬蟬姑娘扮作宮女出宮了,奴才一時沒看住。」
馮春小心翼翼看著太子。
「管也管不住,說也說不聽。」
顧承儀疲倦地倚在塌上,
「隨她去,若是母後問起來,就說她去行宮療養。」
皇後剛把昭燕指給他做房裡人。
有薛蟬這個傻子在,許多旖旎的事,做起來不方便。
房裡人沒有三媒六聘,也不行大禮。
但他愛重昭燕。
添了許多衣料首飾,
撥幾個得力的宮人給她。
又擇了薔薇殿讓她居住。
事情一件件敲定,他心裡是歡喜的。
他會照顧好她,就像……
就像什麼呢?
顧承儀忽然頓住了,他覺得自己忘了什麼。
一時間想不起來,仿佛,是什麼很重要的事情。
如果忘了,會後悔。
他嗤笑一聲,堂堂太子,有什麼事會讓自己後悔?
便搖了搖頭:
「馮春,把這個給昭燕送去。」
手上是一方小小的錦盒。
裝著一對極好的玻璃翠,澄澈如一泓碧水。
昭燕常帶一對絞絲金镯。
戴玉镯不方便當差。
她既做了他的女人,就不用當差。
爭榮誇耀的好日子,還在後頭。
昭燕容貌不是最明豔,女紅不是最出挑。
但嫻靜、知禮。
不像那個小畜生。
十六歲了,還上房揭瓦,鬧得人頭疼。
都是女孩子,一個有多惹人憐。
另一個就多惹人厭。
既然想起來了,顧承儀不允許自己輕易放下。
馮春一回來,他就問:
「薛蟬還沒回?宮裡夜禁森嚴,到時候就不好回了。」
馮春沒想到太子還把薛蟬放心上。
滿臉堆笑說:「還沒呢,對了,昭燕姐姐說想吃個辣羊肉鍋子,但宮女吃這個,身上氣味兒不好,會衝撞貴人。」
「我還以為她眼巴巴地來求什麼,不過是個鍋子。」
顧承儀一笑,吩咐道,
「讓膳房多放辣椒和孜然,再送些烤肉過去,她今日出閣,肯定要和小姐妹設宴的。」
話頭就這麼轉了過去。
天也昏了下來,雲梢是一抹蟹殼青。
顧承儀哎地一聲,「給蟬蟬留兩大碗羊肉湯和二十串羊肉串。」
那丫頭能吃。
卻沒人應。
他不喜歡身邊有多人伺候。
隻有一個馮春,一個昭燕。
還有門外那個,蹲著掏螞蟻窩的薛蟬。
他忽然想起兩人小時候。
蟬蟬蹲在地上掏螞蟻窩,
他說:「張嘴。」
蟬蟬乖乖張嘴。
舌頭上落下一片雪花洋糖。
兩個小小孩童蹲在樹下,
用玫瑰露喂螞蟻。
那會兒,他喜歡糖,喜歡螞蟻,最喜歡蟬蟬。
那樣的喜歡,是什麼時候變的?
是得寵的淑妃有了二皇子,
買通了宮人,給杏仁酪下了毒。
蟬蟬吃了,醒來還念叨著杏仁酪甜。
讓人心疼得要命。
一開始,他還是陪著她淘氣。
想不過是陪她玩一輩子,沒什麼不好。
可他是太子。
皇帝把淑妃降為採女,可寵愛不減。
東宮危機四伏。
他想保護好蟬蟬,就得把她丟開。
是真這麼想,還是早就想丟開蟬蟬?
顧承儀心中一痛。
無法回答自己。
他看到蟬蟬穿著姜汁黃的衫子,月白的裙子。
舉著樹枝朝他跑過來。
像一朵黃薔薇,轟轟烈烈地開到窗前。
木屐掠過青石板。
「阿儀,我撿到一根好直好直的棍子!」
「送給你!」
她裹著雨水和泥土的清氣,降落到他懷裡。
顧承儀聽到自己笑了起來,張開雙臂。
他醒了。
原來隻是南柯一夢。
他慢慢坐起來,沉水香已經燃盡了。
外頭響起沙沙的聲音,
細密的雨絲打在芭蕉葉上。
一點一滴,落到天明。
4
「蟬蟬姑娘知道什麼是靈女嗎?」
明月遞給我一把鑰匙,有點擔憂,「今晚睡在西廂房。」
我點頭飛快:
「就是國師坐著我站著,國師站著我跪著,國師躺床上我躺地上,對不對?」
就像宮裡當差的宮女。
明月笑:「你呀,是打哪兒來的?不用這麼守規矩。」
「就隻有一樣。」
他壓低聲音,悄悄說:
「國師大人對房中術……不感興趣。」
「所以……不必費心。」
明月有點兒憐憫地看我:
「可憐你這樣小,進了道觀,父母怎麼舍得?」
我低下頭,想爹和娘的模樣。
爹爹領兵邊鎮。
娘留守京中,在我六歲的時候就去世了。
皇後要收我作養女。
我就進了宮。
自從落下痴傻的毛病,顧承儀就不喜歡我見皇後。
「母後每回見過你都心口疼,你就少讓她想起來罷!」
我悶悶地說:
「蟬蟬不會讓他們想起來的,忘了,也就舍得了。」
明月摸了摸我的頭:
「去睡吧,被子薄了,來叫我。」
我走來走去,沒看到西廂房。
往腰下一摸,糟糕,鑰匙也丟了。
咔擦一聲,紫電閃過,雨絲紛紛揚揚落下。
一會兒功夫,頭發已經湿淋淋的。
我急得不行,爬上最近的梧桐樹。
濃密的枝葉擋住雨。
今晚睡樹上面得了。
以天為被,以樹為廬。
不知過了多久,月光從葉隙篩下來,影影綽綽。
我伸出手,沒有雨水滴落。
月光盈在掌心。
我剛要下去,
更糟糕的來了!
我看到了顧承儀。
他滿臉憂色,朝這裡走過來!
完了,完了,完了。
我躲在樹葉裡面。
從樹枝縫裡往下看。
梧桐樹下,多了一個仙人。
好像他一來,雨就停了。
仙人像從月亮裡掉下來一樣。
湛秀質,委清光。
顧承儀恭恭敬敬地拱手:
「國師,孤來求籤。」
「所求何事?」
仙人的聲音如撥動琴弦。
非常的寥遠。
「孤來找一隻……虎皮貓。」
顧承儀看上去亂極了。
「太子殿下很寵愛那隻虎皮貓?」
「不……孤對那貓很小氣,聽說國師的籤很靈,可否求一隻尋貓的籤?」
貓?
宮裡沒有養貓的呀。
我養過一隻大公雞,兩隻蝈蝈、三十條西瓜蟲。
顧承儀愛潔,我要是摸了公雞,就不許我靠近。
久而久之,我也不養了。
好哇,他居然偷偷養貓。
還弄丟了。
真是個沒用的東西。
仙人默了一會兒:
「那虎皮貓可生得漂亮、機靈?」
「不漂亮,更說不上機靈,是一隻很可憐很可憐的貓兒,沒有孤,那貓什麼都沒有了。」
仙人從袖中取出一把統籌。
顧承儀從一百根統籌裡抽了一根。
「楚河漢界,咫尺天涯。」
「求國師指教,這是何意?」
仙人深深看著顧承儀。
臉上是我怎麼也看不明白的復雜表情。
我縮了縮身子。
可千萬別供出我,
我還有大事沒辦!
「太子殿下聰慧,應當明白。」
顧承儀垂頭喪氣,思索了半刻。
「咫尺天涯,咫尺,她一定偷偷回去了!」
他興奮地說,「多謝國師!」
說完來不及行禮,匆匆離去。
「下來吧。」
仙人仰頭,望著我。
一雙眼睛像湖水一樣,幽暗深邃。
我一時覺得天旋地轉。
腳一滑,跌了下去。
月亮團團的,像面鏡子。
把仙人的臉照得清清楚楚。
軒朗如霞,清癯似玉。
眉心一顆朱砂痣清貴風流。
仙人嘖了一聲,把我抱下來:
「清平觀不養闲貓。」
我扯住他的袖子不放:
「神仙大人,我是您的靈女,會好好給您上供的!」
「上供?」
他嘴角向上輕輕一揚,像是一彎新月:
「你說的靈女上供,是什麼?」
「就是……就是,」
我磕磕絆絆:
「就是您吃飯我在旁邊看著,您出恭我在外面守著,您洗澡我給您倒玫瑰花瓣!」
他聲音極輕,卻字字入耳:
「我吃飯的時候你也吃飯,我出恭並不要你跟著,你出恭想要我跟著也可,我習慣在寒潭洗,你沐浴的時候叫我抬熱水,明白?」
「明白!」
「那睡覺的時候?」
為了不讓他罵我笨,我趕緊補上:
「我丟了鑰匙,今晚和你睡啦。」
仙人的耳朵忽然紅起來。
5
仙人沒有騙我。
我睡床上,他也睡床上。
中間隔著一道簾子。
他給我倒了一杯牛乳:「這樣睡得好些。」
我不想喝。
他換了說法:「喝了會變聰明。」
我搶過杯子,咕嘟咕嘟灌下去,
強調:「蟬蟬本來就很聰明!」
「嗯,蟬蟬最聰明。」
仙人遞來一方香香的帕子。
明月清早過來送衣服,看到我賴在仙人床上。
吃驚得直哆嗦:
「國國國師,靈女還沒經過上任靈女冊封……是不是太快了點兒。」
我迷迷糊糊抬起頭,聽仙人輕笑了一聲:
「你就說,十幾年來第一次看到國師笑了。」
我換上明月送來的衣裙。
桃粉的長衫,雪白的羅裙。
優雅又文靜。
坐在銅鏡前,明月給我梳辮子。
「哎呀,這樣看還真像個脫俗的靈女。」
明月抿嘴。
他用一條青絲帶绾住辮梢。
又用燈油捻兒的燈花在我眉上掃一掃,算作畫眉。
我對著鏡子左照右照。
「這樣真好看,最討厭梳髻戴攢花兒了,老是掛在樹枝上。」
明月胸有成竹地說: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國師大人的喜好可不難猜。」
仙人在元辰殿為國祈福。
銀燭搖搖,照著白羅裳。
照著仙人的臉,像是涼凍的白玉。
他眉眼含笑,春雪初融。
「靈女要在我祈福的時候跳舞。你可會跳舞?」
我要在仙人祈福的時候跳舞。
我一高興,想著等跳完再求他讓顧承儀娶我。
「會跳,會跳!」
我舉起臂彎,翹起腳趾。
衣袂飄飄,像一陣羊角風,卷起一堆流雲。
袖子卷過來,卷過去。
我肩上像長了翅膀,飛到仙人身邊。
「你怎麼不問問為什麼跳得這麼好?」
仙人輕輕地笑了笑,眉眼彎起。
「為什麼?」
「我爬到屋頂上,偷看舞姬學的。」
「還聽舞姬講了很多故事呢!從前宮裡有個很美很美的皇後,她其實是鮫人變的……」
仙人抬起眼睛,正靜靜等著我的下文。
他真好。
從前我也喜歡和顧承儀講故事。
一國之君的皇後和妃子。
一個是鮫人,一個是仙子。
她們落下的眼淚會變成珍珠,
呵出的氣會變成花朵。
來報恩的,報完了就會走。
來愛人的,愛用完了就會S。
顧承儀沒好氣地說:
「那你一定是狗變的。」
我撅著嘴委屈:
「阿儀為什麼要說我是狗。」
「又纏人又踢不走,不是狗是什麼?」
他冷冷丟下一句。
仙人就不這樣講話。
他望著我,笑:「那這個皇帝,是喜歡皇後還是喜歡妃子呢。」
我躊躇一下,小心翼翼看他一眼:
「你真的想聽?」
「你說,我就想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