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淮頌坐了晚上的飛機走,小半個月後如期回來。
因為投資人被拘留而暫停了劇本工作的阮喻闲了好一陣,正在家發著霉等他,忽然接到了方臻的電話。
用的是私人的手機,應該就不是什麼官方的事。
她接起來,聽見他問:“阮女士,請問你能聯系上許律師嗎?我聯系不上他,國內國外兩個號碼都是。”
她一愣:“他在飛機上呢,你再過一個鍾頭應該就能聯系上他國內號碼了。”問完皺了皺眉,好像猜到什麼,“你找他什麼事?是不是魏進的案子有消息了?”
方臻“嗯”了一聲:“許律師之前私下跟我提過,關於他父親十年前接手過的一個案子。”
阮喻的心一下子跳得快起來:“有進展了嗎?”
“有一樣重大發現,已經轉交給蘇市警方。”
“什麼發現?”
“我不方便透露,許律師如果關心這件事,可以聯系蘇市那邊。我就是來轉達這個的。”
第60章
掛斷電話,阮喻坐在沙發上捏著手機發起呆來。
不是因為這個消息本身,而是方臻說,許淮頌曾經私下跟他提過這個案子。
許淮頌不是一個會輕易定論的人,所以當初發現那張合照時,表現得相當客觀理智,即便在魏進因為涉毒落網後,也沒有無憑無據去指控什麼,該飛美國飛美國,和她視頻時半個字沒提這件事。
但人終究是人,難免存在情感偏頗。
他心底一直牽腸掛肚著,並且拜託了警方留意案情進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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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鈴還須系鈴人,在這件事上,阮喻沒辦法幫他什麼。她唯一能做的,是買了一張到蘇市的高鐵票,然後在他下飛機的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他,跟他說直接在蘇市碰頭。
因為機場離蘇市比離杭市要近得多。
阮喻到蘇市火車站已經接近傍晚,沒等幾分鍾,許淮頌也到了。
他自己的車還在4S店,不知從哪兒借了一輛來。
阮喻一上車就受到了迎門摸頭殺。
他俯身過來幫她系安全帶,輕輕捏一下她的鼻子,說:“我處理完這邊的事再回杭市也不差幾個鍾頭,還這麼跑來了。”
“我這不是怕你忙不完,得在這兒過夜嘛。”
分開了十天,天天靠視頻活命,別說幾個鍾頭,阮喻一分鍾也不想晚見到他。
許淮頌笑了笑:“你知道我美國的同事叫你什麼嗎?”
這陣子兩人視頻開得比上次分開時還頻繁膩歪,他好幾個外國同事都知道了阮喻。
阮喻摸摸鼻子:“什麼啊?”
許淮頌發動車子,打方向盤駛離火車站,彎著唇角說:“黏人貓。”
阮喻一噎:“明明是你非要跟我連麥睡覺的,你沒闢謠嗎?”
“闢了。”
“怎麼闢的?”
“我說,可能我也不算人。”
“……”
*
去往警局的路上,兩人一路東拉西扯。
或許有“小別勝新婚”的意思,但更多的,其實是出於心照不宣的忐忑。
兩人都對即將直面的真相有點忐忑,所以都想著打打情罵罵俏,緩和彼此心底的緊張,於是就演變成了這樣。
但這份刻意營造的輕松,還是在看到警局門口的江易時灰飛煙滅。
許淮頌停車的時候,江易正跟在兩名警察身後朝警局裡走,大概是被請來問話的。
他皺了皺眉,把車停進車位,然後解開安全帶,剛要開口就聽阮喻說:“去,我在車裡等你。”
許淮頌還算跟這案子有點關聯,阮喻就完全是局外人了,也不好把警局當菜市場說進就進。
她等在車裡,腦海中卻浮現出剛才江易走進去的樣子。
他還是穿著那件又黃又舊的汗衫,佝偻著腰背,抬頭看見這間警局,看見門上的警徽標志,兩腿都在發顫,上臺階的時候差點絆了一跌。
阮喻甚至可以想象到,他的眼底一定滿是惶恐。
這不是心虛,而是真的害怕。
當全世界都在說“你有罪”的時候,他有多害怕,她懂。
她也經歷過那樣百口莫辯的絕望。
阮喻嘆口氣,看天邊太陽慢慢西沉,大約一個鍾頭後,看見許淮頌一個人走了出來。
車門被打開的一瞬,她一顆心倏地揪緊,側過身先看他表情。
他的表情並不像如釋重負,阮喻忍不住問:“還是沒結果嗎?”
他搖搖頭,坐上來卻沒發動車子,靠著椅背沉沉嘆出一口氣:“應該有結果了,雖然還要等審判,但八九不離十。”
“真的是……魏進嗎?”
“警方因為涉毒案,調查了他近幾年的資金流通記錄,輾轉發現一個可疑的戶頭。魏進單方面給這個戶頭匯了十年的款,都是大數目。中間繞過了很多渠道,最終指向一位港籍地產大亨。”
“這位地產大亨,曾經是蘇市的一名法醫。”
阮喻喉嚨底一哽,猜到了究竟。
許淮頌艱難地吞咽了一下:“警方查證到,這名法醫當年受魏進囑託,對被害人屍體動了手腳,導致屍檢判定的死亡時間比實際提前了很多。由此造成的結果是,江易的不在場證明失了效,而魏進獲得了合理的不在場證明。”
“事實上,被害人和江易在男廁發生關系時,魏進剛好在角落隔間。”
許淮頌沒有繼續說下去,大概不想講細節給阮喻聽。
但她也大致猜到了。
當夜幾人剛在酒一場狂歡,魏進一定喝了酒,巧合之下聽了一場“活春宮”,等江易因事匆匆離開,他酒勁上頭,就對被害人起了那方面的心思。
估計是肢體衝突時的失手殺人。
在自首和虛構不在場證明借以脫罪之間,魏進選擇了後者,從此後,他強奸、吸毒,光鮮亮麗的表皮下,是一面扭曲的靈魂。
“這麼多年,魏進為什麼沒有伺機滅口?”
“一則滅口有風險,二則法醫也是聰明人,為了不被卸磨殺驢,肯定留了一些證據,如果他意外身亡,這些證據就會到警方手中。”
阮喻輕輕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看見江易孤身從警局出來,走得踉踉跄跄,推開玻璃門後,一屁股栽在了臺階沿上。
接著,忽然放聲大哭。
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像小孩一樣,張著嘴嚎啕大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發出奇怪的,悲鳴似的嗚咽。
他在十年後這一天紅得滴血的夕陽裡呼天搶地,用想要全世界聽見的聲音再次吶喊著:“我沒有殺人!我沒有殺人——!”
一邊喊一邊哭,淚裡帶著笑,卻又笑得很慘淡很絕望。
阮喻隔著車窗看見路人驚訝不解的眼神,看見他們落在江易身上的目光,像在注視一個可怕的瘋子。
然後許淮頌打開了車門。
他走過去,在江易面前蹲下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背,說:“都結束了,沒事了。”
江易停下了大喊,拿布滿老繭的手捂住臉。
眼淚順著他的指縫淌下來,許淮頌朝他和煦地笑了笑:“我送你回家好嗎?”
*
把江易送回住處已經天黑,兩人隨便找了家餐館吃飯,結束以後,許淮頌打算開車回杭市,卻聽阮喻提議:“我們去看看你媽媽?”
許淮頌知道她的言外之意。案子的消息應該跟陶蓉說說。
他垂了垂眼:“等兩天,我還沒想好怎麼開口。”
太多年過去了,真相一朝破土,身在其中的人反而一下不知該如何去解那個打死的結了。
說明事實容易,可之後呢?破裂十年的家庭還能不能修復,該怎麼修復?
許淮頌自己也還在消化這件事,更別說跟陶蓉談。
阮喻沉吟了下:“那也行,不過天都黑了,別開車回去啦。”
許淮頌偏頭看她:“那找個酒店?”
她搖搖頭,抱住他胳膊:“就住你家嘛,你外婆上回都邀請我們了。”
許淮頌笑了一下:“見過騙女朋友回自己家的,沒見過被女朋友騙回自己家的。”
她瞥瞥他:“那你上不上當啊?”
“上。”
*
許淮頌給家裡打了個電話,然後被阮喻拉去商場買東西,瘋狂掃蕩一番後,跟她一起提著大包小包回了家。
陶蓉和許外婆歡歡喜喜把兩人迎進門。
因為是周末,許懷詩也在家,正做作業呢,看見兩人這陣仗就“哇”了一聲,跑到客廳,指著一堆禮盒說:“有我的嗎?”
許淮頌說“有”,拿起一疊巔峰四十八套的精編模擬卷給她。
許懷詩:“……”
阮喻湊到她耳邊小聲說:“跟我沒關系啊,你哥要給你買的。”
許懷詩癟著嘴:“怎麼連姐姐你也治不住他了啊。”
“這種事用不著治。”許淮頌把她往書房推,“你做作業去。”
“高三生就沒人權嗎?”她回個嘴,在他冷冷瞥過來之前縮起脖子,“好好,沒人權沒人權!”然後一溜煙回了書房,關上門前,還衝阮喻比了個口型——別嫁別嫁!
阮喻笑著跟她揮手,示意她安心去。
陶蓉和許外婆把兩人請到沙發坐下。這回雙方都準備充足,氣氛也相當和諧。
陶蓉問兩人這次來蘇市做什麼的時候,許淮頌剛要答“辦事”,阮喻接了一句:“淮頌今天剛從美國回來,機場離這兒近嘛,我們就過來了。”
許外婆“哎”了一聲:“老是跑來跑去也怪累的,淮頌沒有什麼打算啊?”
許淮頌默了默,實話說:“有打算,等處理完美國餘下的工作就不太用去了。”
陶蓉的目光明顯閃動了一下。
許外婆笑起來,對阮喻的稱呼也變得親昵:“我就跟你媽說,你對喻喻這麼上心,那肯定是有打算的。有打算好,有打算好……”
陶蓉默了片刻問:“那你爸爸?”
許淮頌頓了頓答:“按他現在的情況,沒法留他一個人長期在美國。”
陶蓉笑得不太自然,說:“他……能坐飛機嗎?”
許淮頌的回答很官方:“我問了美國的醫生,說可以嘗試,但風險還是在,要麼等過段時間,他狀態恢復得更好一點,要麼包機回來。”
從美國包機回來,幾十萬上百萬都不是開玩笑,顯然許淮頌目前還沒有著急做決定。
陶蓉點點頭,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聊了會兒別的,說:“你剛坐了這麼久飛機,帶喻喻早點去休息,房間給你們整理好了。”
許淮頌說“好”,帶阮喻回了房,關上房門就輕輕捏了捏她的臉,低聲問:“想幹嘛?”
很顯然,今晚的話題都是阮喻刻意在引導的。她就是抱著這個目的來的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