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並未察覺到我的打量,隻一味地留意外頭是否雨停了。
我又望向薛商,他闔著眼睛,在養神。
不一會,雨停了。
道童起身走出去,卻被一群孩子攔在廟門前。
孩子們圍著他,喊他獨眼怪。
我擔心薛商聽見,不顧高熱也要往外走,還要板著臉做出一副洶洶氣勢,想這樣把他們嚇跑。
可道童卻不動聲色地攔在我身前。
然後,他臉色凝重地做了個結法手勢,嘴上還念念有詞,似乎是在吟咒。
孩子們慌了,嚷嚷鬧鬧的,一哄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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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禁問他:「這是下了什麼法術。」
道童笑了:「什麼也沒下,不過是嚇唬人的,我又不好打罵他們,隻好做做樣子,把他們嚇跑。」
「真有意思。」
我下回也這麼幹。
可道童似乎能看穿我的心思,他說:「見笑了,但誑人總歸是不好的。」
我頓了頓,不禁問他:「你師父寂空呢?」
道童有些驚訝:「你見過我?我師父……把我趕出來了。」
「為何?」
「我犯錯了。」
「所以你也是從京城出來的?」
道童點頭:「對。」
「京城近來,有什麼新鮮事嗎?」
「有啊,太子即將要同伽羅的公主聯姻。」
我一怔。
不是要打嗎?怎麼是聯姻。
這和靈鏡預言,似乎不太一樣。
「是誰的意思?」
道童露出疑惑的神情:「我怎會知道?許是皇上?又或是聖女?你問這些做什麼?」
我搖搖頭,沒有多解釋什麼。
門口風大,吹得我腦袋發脹。
道童見狀,竟也停下來問:「你怎麼了?」
「病了。」
他思忖一會,說:「天色好些之後,我替你去尋些草藥吧。」
可等到雨歇陰雲散,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了。
薛商也醒了,便說要隨道童一塊去尋草藥。
道童先行,但他踏出門檻的那刻,我忽然聽見一聲悶響。
緊接著,石頭落地的聲響嘭地迸開。
道童一手捂著被砸傷的腦袋,一手扶著門框,面容十分痛苦。
一個粗漢的聲音驟然響起:「我兒子剛剛爬樹摔斷了腿,肯定是你下咒害的吧,哪來的江湖術士,真他娘的晦氣,趕緊把咒解了,否則我也折了你的腿!」
「我沒有下咒。」道童沉悶地辯解。
「你大爺的……」粗漢越發暴跳如雷,他拾起更尖銳的石塊,又是猛地傾軋過來。
道童下意識地躲開。
而我也被身旁的一隻手推開。
可下一瞬,我依舊聽見了鮮血迸濺而出的動靜。
我側過頭,渾身僵直。
我看到那些血,是從薛商的右眼流出來的。
7
我忘了自己是怎麼在絕望中,重新把那塊染血的石塊攥在手裡,用盡全身力氣把粗漢摁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地往他身上搗。
他力氣是比我重的,可在看見薛商那隻血如雨注的眼睛時,嚇得瑟瑟發抖,頓時失了招架之力。
道童猛地將我攔住:「再打就要打S了。」
「S了便S了。」
道童一愣。
我透過他的眼眸,看見了自己的面容。
很冷很冷。
似乎真的在看S人。
慢著。
我定了定神。
為何道童的一雙瞳仁,都是亮的。
恍若從來沒有盲眼過。
「幼眉,」薛商喚我,「你過來我這。」
他已經上過藥了,但一定還疼著,連聲音都還顫著。
我踉跄地轉身,還被腳下的石塊絆了絆。
啪嗒。
靈鏡從袖口滑落,掉到地上。
我看著它在地上打滾,幾近要碎裂,卻無動於衷。
連撿一撿都不願意。
與其說我在朝它撒氣。
不如說是在責怪自己,為何會相信一面鏡子的所謂預言。
以至於把薛商帶來這裡,害得他僅剩的一隻眼睛也折了。
咔嚓。
又一聲。
原來是鏡子滾著撞到石尖,徹底碎了。
我不再看它了。
繼續走向薛商。
可我的頭好暈,應是又燙起來了。
眼皮也重,一點都睜不開。
所以我讓薛商也歇下,醒過來就不疼了。
等他睡下了,我也就睡一會。
就一會。
8
「聖女,聖女?」
有人在呼喚我。
我睜開眼睛,驚覺自己還在皇宮裡。
穿著繁麗的裙子,佩著貴重的珠釵。
宮僕見我醒了,悄聲對我說道:「聖女,等晚些回去了再睡吧,陛下和眾位皇子都在呢。」
我惶然地張望大殿,終於在皇帝的身側看見了薛商。
他的雙目依舊是完好的。
我有些激動,想要看清些,轉眼卻看見薛凜。
他的裝扮,分明是儲君所用的規格。
不對。
不是這樣的。
薛凜當上太子的時候,薛商已經被逐了才對。
我不禁問:「這是在做什麼?」
宮僕驚訝答道:「聖女還沒醒過來呢,陛下今日要給四皇子殿下選妃啊,畢竟連太子都議過親了,四皇子又比太子年長,再不選妃不合適。」
薛商確實是沒有王妃的。
可薛凜又哪裡議過親了。
當初在城牆上攔住我時,還說要求娶我。
宮僕輕嘆了口氣:「可惜那位伽羅國公主不識好歹,否則今日太子身邊的位置,怎會是空的。」
「什麼?」
宮僕很是憤懑:「伽羅國雖同意和親,可當咱們的太子前去迎接和親公主時,那位公主竟然以自S來栽贓我朝謀害於她,挑起兩國爭端。」
我聲音微顫:「贏了,是嗎?」
「北邊還在打呢,」宮僕卻笑了,「不過聖女你說過,咱們會贏的。」
我低下頭,一言不發。
聽見皇帝開口催促薛商,才抬起眼睛,緊盯著那頭。
候選的,是幾位世家小姐。
隻待薛商將一柄玉如意放到其中一位小姐的受手上,這王妃就算定下了。
玉如意,如今還在薛商的手上。
薛商執著長玉,走下臺階,步履緩慢。
所有人都在等著他的選擇。
「陛下!軍情來報!」一聲驚嚎驟然打破了殿內的安靜。
「敵軍狡詐,設下重重迷陣。」
「熾焰軍……全軍覆沒了。」
9
龍顏大怒。
連酒案上的物件都被打翻了一地。
眾人跪的跪,磕頭的磕頭,場面亂糟糟的。
又為了平息帝王的怒火,有眼尖的臣子特地把我挑出來:「聖女不是傳過天詔,說我朝能贏嗎?」
是嗎?
是何時讓我說的呢?
十多年來,我替皇室「探」過許多回天意,所謂天意,都是他們安排我說的,已然太多回了,早就記不清那些個樁樁件件了。
「原來是胡說一通啊。」
「這哪裡是什麼聖女,分明是巫女!」
「巫女?既是巫女,那就該燒S,以祭三萬大軍亡魂!」
……
群情激憤中,皇帝緩緩開口:「幼眉,你可知罪……四皇子,你要幹什麼!」
問罪之語才說了半截,皇帝突然就被薛商吸走了注意力。
因為薛商,正朝我走過來。
然後,他將玉如意放在我的手心。
四周哗然。
皇帝更覺匪夷所思:「你究竟想做什麼?」
「父皇說過,玉如意放在誰的手裡,誰就是兒臣的王妃,可還作數?」
皇帝怒目:「幼眉是聖女,不是秀女!」
「父皇卻也沒說過,不許兒臣選聖女。」
皇帝微怔,片刻後冷笑聲聲。
「出去!朕命你立刻出去,不許再胡攪蠻纏。」
10
薛商想保住我。
可他的處境哪裡比我好了。
他身上還流著伽羅人的血脈。
所以皇帝再傳召了他,一通罵道:
「混賬東西!本來隻要將聖女祭天便可平民憤,你非要攪和進來,鬧得人人都說你是伽羅奸細,與聖女二人合伙設局,大亂天下。」
薛商被訓斥時,我就在旁邊。
皇帝絲毫沒有要忌諱我的打算。
因為我的結局已經明了。
非殉不可。
如今道師們已經進宮了,還在祭臺布下陣法,要超度三萬亡魂 。
既有法陣,那便有陣眼。
還有什麼陣眼比我更合適呢。
可薛商卻厲聲反問:「祭天?祭哪門子天,發兵的軍令難道是聖女下的嗎?」
皇帝怒而拍桌:「你閉嘴,否則朕讓你也去祭棋。」
「祭棋?」薛商忽而笑了,「祭棋是為了挫S敵軍銳氣,但伽羅人可也願意認我?我母妃是被逼迫來和親的,連她也厭我入骨,父皇你怎會認為伽羅軍會在意我的S活?」
「你放肆。來人,把四皇子拉下去,關起來!」
薛商罔若無聞,他遙遙地望向祭臺:「已經開陣了吧,我去瞧瞧。」
11
皇帝讓人去攔他。
卻沒攔住。
而我,也被抓了過去。
走上祭臺,從沉重的悲咒中穿過,我看見了一個道童。
他站在老道師的身旁。
一雙盲目空空。
並沒有念咒,隻是豎著耳朵在聽。
我想去找他,卻被人SS按住。
祭臺下,要燒S巫女幼眉的聲浪一波高過一波。
薛商看向我,輕搖了搖頭,讓我不要再往前走了,然後,他徑直往陣眼走去。
我終於掙脫了禁錮。
毫不猶豫地奔向薛商。
最後,抬起匕首,高高地刺向他——
可我知道,侍衛的劍定會比我更快的。
他們的劍,會攔住我的刀。
但沒關系,我怎麼可能真的想要傷害薛商。
我隻要讓所有人都看見,薛商同我不是一伙的,他也不是伽羅奸細,就夠了。
如我所願,匕首被重重地拂落在地。
與此同時,我卻有鑽心痛。
原來侍衛的劍這樣長,已經貫穿心口,還會抻出那麼長一節。
12
我用盡餘下的所有力氣,撫上薛商的眼睛:「別哭了,你別哭好不好,你再看看我,好好看看我。」
或是說,讓我再看看你的眼睛。
薛商的眼睛,是最漂亮的,潤澤如琉璃,連流淚的時候也有幽幽碎光,萬不該變成失明後的黯淡灰白。
他雙目通紅地問我:「幼眉,為何,這是為何啊。」
薛商不明白我為什麼做這出戲。
於是我告訴他:「我愛你,我一直很愛你。」
我自出生以來,從未見過父母,而我見過的許多人,無一不是在利用我。
明明是尊貴的聖女,卻恍若孤魂在這世間遊蕩。
唯有你真心待過我。
我合該愛你。
我們也合該兩世糾纏。
「殿下,你以後記得……記得贈我一面鏡子。」
「鏡子?」薛商並未反應過來,他隻以為我有撼未滿,慌亂地扯下腰佩之物,是一塊青玉,還塞到我手心裡,「我沒有帶鏡子,我隻有玉,我把玉給你,你拿好,從此以後,我們便是夫妻了。」
說到這裡,他已泣不成聲。
殷朝有喜俗,夫妻間是要互相贈玉的,所以他選妃時,也用了玉如意。
我握緊了他的青玉。
即使身上的力氣消散得很快。
可最後,連撐起眼皮都做不到了。
我已經看不見任何東西,卻依稀能聽見周邊的聲音。
我聽見薛商支著絕望的聲音問人:「小道師,你不是會道術嗎,你救活她,我什麼都願意給你,求你,求你了。」
「什麼……都能給我嗎?」
「是,所有、一切,什麼都可以。」
13
我猝然驚醒。
撞入眼簾的,是撞在石塊上而裂開的靈鏡。
靈鏡所映,不是預言,是發生過的事!
我的視線從鏡子上移開,又看到了滿目茫然的道童。
我問道童:「殿下把眼睛給你了。」
「原來,竟是你們啊。可他分明是不會有前世記憶的,為何你們又攪和到了一塊?」
道童無法掩飾自己的震驚。
因為無論如何,薛商都會在S牢裡救下我。
重來千遍萬遍,他都會救我於水火。
可是這道童,剛剛竟是沒認出我們。
難怪,他進廟躲雨時,視我們如陌生人。
那應該是他在復明之後,同我們的初次相見。
我像是碰見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他:「你是神仙嗎?無論求你什麼事都可以嗎?」
可道童卻說,他不是。
他隻是僥幸得了些修為, 才有力氣攪一攪這日月乾坤。
道童接著苦笑:「僅此而已,否則我也不會弄不回來我的眼睛了。」
我不解。
道童的神色中隱約可見得幾分天真,可說出的話,卻很悚人:「我不明白師父為什麼非要逼我來這世間走一趟,這世道又不好,到處都不好,我又不樂意看,就把眼睛給剜了,結果剜了還不行,耳朵能聽見,既然剜了也無用,那我當然還是想要回來的,可要不回來了,我都把它敲碎了,可後來那位四皇子說願意給我,我便收下了。」
「若我也求你一件事,是不是也要把眼睛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