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媽媽是人魚來的,當年嫁到傅家,是我這輩子見過最豔驚四座的美人,難怪當年傅廷臣要拘著不讓拋頭露面。」
「同樣是一個媽生的孩子,怎麼傅家那小子除了長得可以,感覺其他方面也不突出啊,人家沐汐七歲就這麼優秀。」
「噓,小點聲,傅家父子就坐在後面。」
順著這些人的視線看過去,傅廷臣帶著傅麟坐在一起,傅麟擺弄著自己領口的領結,擺弄了好半天快哭了:「爸爸……」
傅廷臣很罕見地沒有發脾氣,順手幫兒子弄好,竟還難得地放柔了聲音:
「今天破例,回去自己學,不然媽媽回來了,該對你失望了。」
傅麟受寵若驚地點頭,突然瞬間意識到什麼,猛然抬頭:「媽媽真的會回來嗎?」
傅廷臣淡淡回了個「嗯」,傅麟開心地朝我的方向偷瞄一眼,又想起傅廷臣的話趕緊端正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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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琪也聽到傅家父子的對話,冷笑了聲:「倒是挺會做夢的。」
我遠遠看向傅廷臣,他眉宇間是藏不住的期待。
發怔的瞬間,他若有所覺地看過來,那股勢在必得不加掩飾。
我移開了視線。
寒暄過後會議開場。
大屏幕上一份份人魚少女的附圖資料平鋪開。
那一個個湛藍海水中遨遊自在的少女——
純淨無塵的眼睛,滿懷對海洋之外的好奇。
可底下的人們不關心這些,此起彼伏的討論聲響起。
「這個可以,生出來的孩子一定是健康的。」
「兒子喜歡這個漂亮的,可是老宅那邊三令五申要看健康的。」
「聽說人魚壽命是人類的好幾倍,衰老得更慢,那以後當了人魚的婆婆……」
「诶!你不知道吧,這些人魚嫁入豪門後都是鬱鬱寡歡的,善終的可少了,光我知道,就有四家人魚的媳婦生下孩子後莫名自S了,慘得……」
「怪不得我看到高家的又來了,說上次選了個脾氣倔強的,這次要個小家碧玉呢!」
我從侍應生託盤裡接過一杯香檳,看著這一切。
我想起那個我逃亡時在群裡俏皮發著「那就幫幫你啦!」的可愛姑娘。
她那時候剛嫁入高家。
時光還是把她磨得面目全非,她沒有等到我。
沈淇和我碰杯,一向冷靜自持的她語氣也顫抖起來:
「阿漾,這一切終於要了結了。」
甜得發苦的酒液滾過喉嚨,將我的聲音浸得很亮:「是啊,終於。」
這個間隙,我的沐汐上臺表演起節目來。
七歲的她毫不怯場,宣讀起被遞上臺的協議。
讀到最後,籤署雙方和日期時,臺下已經響起了掌聲。
但是沐汐突然作出一個噤聲的動作。
「我還沒表演完畢,大家別著急鼓掌。」
她古靈精怪,孩子氣的話語逗得眾人大笑。
但是下一秒,再也沒人笑得出來了。
因為臺上的沐汐突然毫無徵兆地把手中籤署的文件撕碎,拋起。
動作一如之前充滿童真,奇怪的是這次卻沒有人出聲誇贊。
她站在紛揚落下的雪花間,揚手一指,身後的大屏幕上,海侶計劃之前突然多了兩個字。
碩大的標題強勢映入在場所有人的眼簾:
【SS海侶計劃!】
沐汐不顧瞬間的冷場,提裙作出謝幕的手勢。
「好了,現在正式開始,你們可以鼓掌了。」
16
會場亂作一團。
迅速被切掉話筒的沐汐依然站在臺中央,柔亮的目光注視著臺下一從叢人山。
而她孩童的雙眼卻是那樣純淨,像審視著一幢幢難填的欲壑。
眼神越來越虛浮暗淡,直到她看到了我。
我伸出手臂朝她張開。
她扔下手邊已成廢品的話筒,一往無前撲進了我懷裡。
籤署雙方所在的主席上,那掌握最高話語權的人卻不發一言。
很快觀眾席上就有人有了新的發現。
有人從開場就在直播整個籤訂會。
還不止一個直播間。
從開場到現在,會上人們的一言一行就被實時直播了出去。
所謂富豪圈的遮羞布到底是怎麼被揭開的?
也許是通過舉託盤四處走動的侍應生,也許是通過桌上布景的捧花。
反正今天的整個會場,都是亦漾負責承辦的。
直播間彈幕也從開始觀看時的「?」變成了整齊劃一的「!」
會上都是平時很重名譽的人,紛紛捂住臉不再出聲。
唯獨主席位上甲方的豪門圈最高話事者爽朗一笑:
「溫小姐,你果然是海侶計劃輸送者中,最難對付的,當年要不是我那小子對你一見鍾情,說實話我不會讓你進傅家。」
這是那位神秘的傅老爺子,傅廷臣的爸爸。
和傅廷臣結婚後,我隻見過他幾次,把傅氏交給傅廷臣之後,他就事不關己,上山清修。
但是每次都不忘囑託傅夫人對自己孫子的精英教育,導致傅麟對我越來越輕視鄙夷。
傅老爺子說得雲淡風輕,手裡把玩著一把題字折扇,微微一劃,舞臺四面就竄出幾個打手,將我們按倒。
被制服的瞬間,天花板上掉下來一個鐵籠,準確而巧合地將我們三人關在裡面。
——為了捕捉獵物事先準備的精妙關卡。
沈淇緊緊抓著鐵鑄的窗欄:「實時直播中,你難道不害怕嗎?」
「區區小輩,目光短淺,你們可知道如今坐在現場的是多少大家族嗎?我們這樣的人家,氏族百年,鍾鳴鼎食,豈非泥塑?如果怕一點不痛不痒的輿論,怎麼能興盛到如今?」
傅廷臣皺眉看著被鎖的我,又急切望朝傅老爺子:
「父親,把溫漾放出來!」
傅老爺子目光一冷,恨鐵不成鋼:
「住口!你若成器些,我早就去山裡修行,用得著操這些心?」
他又看朝我:「人魚小姐,你看到了,有這樣的兒子,這樣的基因,怎麼能不愁?你妄圖破壞這個協議,於在座的各位而言實為自私。」
豺狼酒足飯飽,甚至會怪被自己吞吃入腹的羚羊最後那刻掙扎過。
我還來不及嘲諷,傅老爺子的秘書走回他身邊說了什麼,他淡淡點頭。
臺下有人松了口氣:「直播間太多切不過來,好在涉及平臺都已經 BUG 半小時。」
這就是面前這些手握權限,非富即貴的人類應對的辦法。
雁過無聲。
就算有,痕跡也會日益變淡。
和從前的無數次一樣,撼動不了什麼。
17
或許是局面已經被控制,又或許是在我臉上捕捉到一絲頹唐。
席間的貴族又開始姿態睥睨,居高臨下。
傅老爺子旁邊,坐著鮫族首領戈溢。
———那個在協議上籤字負責提供人魚新娘的乙方。
他掩藏了魚尾,和身旁的人類沒有不同。
隻是他表現得對我的破壞更厭惡:
「好好的一個籤訂會,居然被你攪得一團亂,是該給你點教訓。」
「你在等什麼?是不是在奇怪為什麼之前聯絡過的那些已與人類組成家庭的人魚們沒有一個出來幫你?」
「因為有人早就把你的計劃披露給我們了。」
我看向傅廷臣,他有些難以面對:「溫漾,我是為了你好,你不會成功的。」
海族首領卻突然笑了起來:
「你真是輸送出去最搶手的,當初應該跟傅家多要點,居然連背叛都不止一個人。」
他說著,舞臺側面逐漸走來一個人。
看到這個人的同時,被我拉著的沐汐難以置信地大喊:「怎麼是你!」
那人走到席位中央,海族首領的身旁——
是我名義上的丈夫,沐汐名義上的父親,江漓。
「現在知道為什麼你們的下一步遲遲沒有反應了嗎?」
「你以為江漓是人魚就能幫你,可他更是人類精心訓練出來的天才,怎麼會甘心供你驅使?」
席間的貴族們看戲都看得興奮起來。
或許是得到了鼓勵,海族首領更加得意:
「溫漾,你的丈夫江漓在你們計劃裡的分工應該是提供科學支持,可惜啊,你回國後辛辛苦苦擴大涉獵範圍,以此接觸到所有人魚夫人,妄想讓她們跟你一起反抗。
「卻沒有想到,自己枕邊人給的東西都是假的。你不如看看,現在她們還聽得進去你說的話嗎?」
本來被關在家裡不準出門的人魚們紛紛從後臺走上來。
她們和江漓的眼神都一樣冷漠,卻多了些傀儡般的服從。
臺下哄笑起來,像是看完了一場解氣的大戲。
看到差點冒犯自己利益的人成了眾矢之的,在場的各位都舒心了不少。
「好了,別浪費時間。」
一旁的傅老爺子淡淡開口,眾人才反應過來今天的重心嚴重偏離了。
「先把她們給處理了。」
海族首領看著被關住的三個族人,甚至有些諂媚:
「夜長夢多,不如就——」
「慢著。」
開口的是江漓,「今年的名單這麼薄,不如把她們加上去,至於小的那個,天賦出眾,可以給人當女兒養著,我可以消除她們三個的記憶。」
沐汐大聲哭喊:「江漓,我討厭你!」
可那個人始終站在那裡,表情沒有絲毫松動。
海族首領聽了連連點頭。
傅老爺子也摸著胡子嗯了一聲。
一直敵視江漓的傅廷臣也不住認同。
他甚至聞言面有喜色,走過來安撫我:
「溫漾,這下不用擔心了,我不會讓他們傷害你的,父親讓我來選人的,等會你名字加上了,我就可以選你了,到時候我們一家三口團聚,以後會幸福安穩一輩子。」
「幸福?安穩?」
「是的。」
我低下頭輕聲呢喃:
「好啊……我很期待。」
18
大概是會議耽誤了太久。
甲方爭分奪秒開始在文件上加我們的信息。
所有人都能看到白板上一個個新鮮敲出來的字。
冰冷的文字將我們像貨物一樣陳述利弊,大庭廣眾,自尊揉碎打爛,明碼標價被傳送到未知的歸屬中。
甚至會標記喜歡什麼顏色的礁石,初遇時應該聊的話題。
這是抵達此處,所有人魚都經歷過的。
臺上原本看著我,目光冷漠的人魚夫人們,落在白板上的目光逐漸松怔,像是逐漸喪失焦點,又重新找到更重的焦點。
她們曾是我幼時的玩伴,一同長大的朋友。
她們記得我曾經比賽永遠第一,沒有人魚能超過我。
她們想起我為了安慰沒拿到第一的人魚姑娘,又加了比尾巴漂亮賽,讓那個愛哭的人魚姑娘破涕為笑。
她們還想起有一次我提前感知海上危險來臨,保護了大家藏在珊瑚叢裡的別致小手工。
還有很多很多,一起度過的海水裡自由鮮活的瞬間。
可這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那屏幕上為人類豪門精心定制如何捕獲人魚的劇本,幾乎佔滿了全部的版面。
最後留給我作介紹的隻有可憐幾個字:
【溫漾,已成年,適合孕育。】
這一行冰冷的字詞,像是裂谷劈開冷山,風刀割破巨浪,一切溫暖的記憶蕩然無存。
也許就是從那一個瞬間開始,憤怒的枝椏肆意生長,她們眼裡的火苗越燃越高。
臺下豪門仍不解氣喊著:「她們今天做的事 ,不要忘了標記,簡直自取其辱!」
於是我名字後面又添了些據實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