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魚尾換了雙人類的腿上岸後第五年。
我的丈夫和兒子都愛上了那個新來的家教。
他們似乎越來越覺得,身為人魚的我讓人難堪。
提出離婚的那天,傅廷臣篤定我會認輸:
「人魚一生隻動心一次,你不舍得走。」
我隻是沉默著,抹掉了在傅家的所有痕跡,取走了傅麟額間人魚基因的鱗片。
他們不知道,我已明白———
人類與人魚的愛情是徹頭徹尾的騙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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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當我讓櫃姐推薦一款適合我用的香水時,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我以為她沒聽清,又補充了句:「能把我身上的味道遮掉就行,選最熱門的香型 ,爛大街也沒事。」
幾個櫃姐露出勸解的神情:
「剛才你在逛的時候,我們都想過去問你用的是什麼香水。」
「你身上的味道真的好好聞,從來沒聞過這麼特別的水生調。」
「水生調隻能人工合成,化學感很重,容易頭暈,但是剛剛在您身邊待了好幾分這鍾,卻讓人越來越放松。」
「是啊,雨霧森林,柔風海洋的清新,感覺自己班味都沒了。」
我但笑不語,這笑裡卻盛滿苦澀。
就在昨晚,兒子捏著鼻子告訴我,他忍不了我身上的味道了。
「人魚不洗澡嗎?為什麼你天天都是這股味道?」
我耐心地告訴他,這是人魚與生俱來的,並不是不洗澡。
「你小時候不是隻要在我懷裡就很快睡著嗎,現在不喜歡了?」
我是開玩笑的,誰知他脫口而出:
「不喜歡!媛媛阿姨都是高級的香水味,憑什麼她不能當我媽媽!」
蘇媛是傅廷臣為傅麟請的家教,年輕漂亮學歷高。
這些年來,傅麟除了要回傅家老宅接受精英教育之外,也就是和蘇媛接觸得最多。
隻因傅廷臣認為,我沒有受過人類系統的教育,隻會耽誤傅麟,讓我和兒子保持距離。
傅麟說完再也不看我一眼,隻撂下一句:「你隻會唱歌,媛媛阿姨會講好多故事,我今天也不要你陪。」
「你喜歡聽故事,媽媽也可以講的。」
「講什麼?海的女兒嗎?」
他翻白眼作嘔吐的神情:「除非講到最後,你也會變成泡沫消失,那我才愛聽呢。」
接著一秒都不想多待,跑著去找蘇媛了。
我找到書房裡的傅廷臣,想跟他談一下傅麟的事。
「他現在對我的態度還不如別人,我覺得——」
傅廷臣打斷我:「恰恰說明你這個母親不稱職的地方還有很多,他不喜歡你也是正常的。」
打量我一眼,他即刻皺起眉:「明天的商業宴會,蘇媛答應作我的女伴了,你不用去了。」
說完瞥見我的神情,似乎想要彌補,把卡遞給我:「明天好好休息,去做做發型,再買點好看的衣服。」
我低頭看向自己身上的寬松棉布裙,以及垂至腰間寡淡的黑色長卷發。
人魚的皮膚十分敏感,我還是不習慣穿其他材質的衣服,五年來也沒有變過發型。
但結婚前傅廷臣明明說過,我怎樣他都喜歡。
而如今。
他頓了頓,狀若隨意地補上一句:「實在不會,就學學蘇媛是怎麼穿的。」
2
我買了幾款熱門香水,櫃姐得了業績卻一臉可惜。
再去了理發店,託尼梅開二度,問能不能直接拍我現在的照片,讓他宣傳說是在這裡做的造型。
我讓他拉直,他全程一副被逼著暴殄天物的表情。
又去挑了幾套衣服,店員於心不忍:「總覺得您穿得太精致,反而把氣質都蓋了。」
這些反饋和我從家裡得到的,簡直南轅北撤。
我突然想,或許傅廷臣要的,不僅僅是變換風格。
做完這一切,我想著今天是兒子少兒組的遊泳決賽。
可趕到學校時,卻看見那宛如一家三口的背影。
兒子被傅廷臣跟蘇媛拉著走在中間,手很放松地甩著:「爸爸,就帶我和蘇媛阿姨去遊樂園玩吧,不想這麼早回家看到媽媽。」
傅廷臣沒說話,隻是抬眸看了蘇媛一眼。
她低頭點著傅麟的鼻尖:「今天你爸爸不讓你去,媛媛阿姨也會獎勵你,我們小麟可是拿了冠軍呢。」
傅麟被誇得臉紅了,可還裝作若無其事:「其實我真的很討厭遊泳,都怪我媽把她人魚的基因傳給我,煩S了,隻要是這種比賽學校都讓我去,我根本不喜歡下水,爸爸,你不是也討厭嗎?你跟我說過,傅家的繼承人天天參加這種比賽太掉價了。」
傅廷臣口吻淡淡:「別惹你媽媽不高興。」
傅麟一聽,小臉皺起:「要是能換個媽媽就好了。」
這句話的聲音不算小,就連在他們好幾步之外的我都聽到了。
可方才還說著怕我不高興的傅廷臣,卻未覺得傅麟這句話有什麼不對,還安慰地摸了摸他的頭。
就像曾經無數次那樣,他們父子倆頃刻間就站在一邊了,留我在另一邊孤立無援。
除了我之外,跟他們走在一起的蘇媛也注意到了這一點。
她意味深長的目光從傅廷臣的側臉劃過,低頭暗自松了口氣。
緊接著彎下腰:「小麟這麼乖的孩子,誰不想當你媽媽呢?」
看得出來傅麟很吃這一套,臉上紅撲撲地去拉蘇媛的手。
本欲上前的我聽到這裡,停下了腳步。
他們三人離開,我也感覺自己徹底松懈下來。
一直以來,我總以為當人類不夠久,所以得不到他們的滿意。
為此我隻得更努力,甚至不惜違背人魚生來自由的天性,給自己套上一層又一層的枷鎖。
手裡的大包小包是我努力到一半的證明。
但我就算以魚尾換了人腿,艱難學習著人類的社會文化,這麼多年似乎根本沒有改變。
我好像,根本就不能脫離人魚的身份當他們的妻子和母親。
最後一根稻草在我回家的時候落了下來。
客廳多了幾個香薰蠟燭,而傅廷臣和傅麟的臥室也各有一個。
我翻出了蘇媛的朋友圈。
果然,這些都是她自制的,昨晚發出來:
【希望大 boss 和小 boss 能夠好受一點。】
我靜靜看著。
誰讓他們不好受?我。
而蘇媛卻能救他們於水火。
管家小心地過來提醒我:「夫人,先生說了,這幾個香薰蠟燭不準別人隨意碰的。」
我嘴角一哂:「知道了。」
直到傅廷臣打電話告訴我,他和傅麟都不回來吃飯了。
「公司有點事,兒子想陪我加班。」
這幾年我已能洞察人類的謊言,而他說謊似乎也已熟能生巧。
「傅廷臣,我也有點事。」
「等你回來,把離婚協議籤一下吧。」
那邊沉默了良久,久到旁邊傳來傅麟和蘇媛疑惑的一聲「boss」時,他都忘了遮掩。
「你開什麼玩笑?」
傅廷臣嗤了一聲,居高臨下:
「溫漾,你難道忘記了自己人魚的身份?你們人魚一生隻愛一人,你離不開我的。」
3
鮫族成年那日便能Ṭŭₛ出水面看一看岸上的世界。
我成年那日,很不巧,剛剛露出水面對岸上的世界好奇了沒多久,就被一群鯊魚盯上了。
它們兇殘嗜血,將受傷的我逼到岸邊,雖然擺脫了,卻也就此擱淺。
絕望之際,來海邊出差的傅廷臣救下了我。
他並沒有被我的人身魚尾驚訝太久,看呆幾秒後就拿出隨身的創口貼覆在我傷口處。
淡淡煙草味道的西裝披在了我身上,人類雄性的氣息將我包裹。
那段擱淺的日子裡,他每天來看我,還給我講了人類世界裡關於美人魚的愛情童話。
那是我第一次得知若幹年前,也有人魚追求過突破邊際的自由。
傅廷臣卻撇唇笑話我的單純:「她追求的是愛情,化成泡沫也願意的那種。」
彼時愛情對於我這樣剛成年的人魚而言是個陌生的詞匯。
對我來說,不陷入危險的海潮漩渦,不被兇猛的鯊魚盯上,在海裡唱歌的時候頭發上不會纏上人類丟棄的垃圾,就已經很好。
我也好奇大海之外有什麼,岸上的人類如何生活,也好奇傅廷臣口中促使那條小美人魚徹底脫離海洋的,所謂愛情。Ţū⁸
我時常思索,難道我對海面外的世界懷抱的那份好奇,也隻是缺一種濃烈的愛情?
可是這玩意兒憑什麼讓人魚甘心化為泡沫呢?
我養好了傷,可一條魚尾卻無法在岸上行走。
傅廷臣將我抱起,送我入海時雙眸深邃:「還能再見面嗎?」
我盯著他自由行走在沙灘上的雙腳,看得很入迷。
依稀記得自己回了一個「好」。
於是回到海底後,我循著那個人魚童話找到了海巫。
海巫果然住在海底深處,果然有能把魚尾變成雙腿的靈藥。
原來那個童話,是真的。
海巫例行公事囑咐:
「第一版有人魚吃下後下場不太好,這是改良過的,雖然副作用沒有那麼可怕了,但是一旦服下,就永遠不能回海洋了。」
第一版肯定是那個結局化成泡沫而被人類永世流傳的悲傷童話了。
人魚一旦有了執念,就會不顧一切。
所以我忍著痛苦看著魚尾落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雙白暫纖弱的腿。
我去見傅廷臣的第二面,他就問我要不要跟他結婚。
回想起來,那一刻的我心裡那捧火焰,究竟是因為他,還是因為擁有了人類雙腿,得以自由行走的驚喜。
說不清了。
而傅廷臣呢?
於人類而言,愛情是荷爾蒙的衍生物,激情烈火燒盡後,連剩餘的灰燼都若煙似霧,很快飄散。
這些,作為人魚的我現在才懂。
4
握著電話,我疲累不堪卻堅定:「我確定,我們離婚吧。」
在那一刻,我慶幸作為人魚的本能沒有消失。
我們這樣古老而久遠的物種,即使丟失了許多傳統藝能,可仍有一點保持不變——
身心俱疲不堪承受時,心性足夠,就能下定決心把自己從困境裡擺脫出來,仿佛是物種本能的最後一層防御機制。
這種精神力如此強大,幾乎能消解我作為一個人類妻子和一個人類母親最難掙脫的束縛。
總之,從這一點來看,我比人類要幸運得多。
意識到這一點後,我腦海中莫名閃過那則童話,那當中的一個巨大紕漏:
有這樣的防御機制,故事裡的小美人魚又怎麼會放任自己迎來悲慘結局呢?
也許那隻是人類知之甚少的杜撰,就像傅廷臣「人魚一生隻愛一個人」的以為一樣。
人魚得愛人,且為此奉上所有,至S忠誠?
若真是這樣,一個物種盡數淪為痴情風月的載體,不過是一種蔑視與羞辱。
我微微出神,電話那頭的傅廷臣冷笑:「如你所願。」
當晚,我就收到了傅廷臣秘書送來的離婚協議。
在陸地上,人類和人魚的婚姻被另一套規則束縛著,隻要雙方都在協議籤上自己的名字,兩人的婚姻便自動失效。
而這種由特殊材料制成的協議,隻能由人類的那方主動申請。
傅廷臣已經籤好名字,像是篤定了我不敢。
我恍惚想起和他初遇時,我即將回海洋,他臨別前說我並不像童話裡的主角那般勇敢。
那時候我敢揚起下巴,對他放狠話:「你等著,我會回來找你的!」
可是在我嫁給他,答應做一個人類妻子之後的幾年裡,我似乎逐漸喪失了勇敢。
如他所期盼的那樣,愈發千依百順。
他對我的改變心知肚明,似乎也不再覺得,勇敢是什麼必需品。
一個為證明自己勇敢而來到他身邊,又被他教養得軟弱自卑的妻子——
反正標準由他來定。
我在上面工整落下自己的名字,溫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