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市這幾天急速入夏,阮喻離開鼎正時,太陽已經相當毒辣。
她頂著烈日打車,原本要回公寓,臨到岔路口卻記起樊易忠最後那句話,隱隱不甘心,改道換了家律所。
接連進出兩家後,她在大馬路上接到了劉茂的電話。
劉茂聽見她這邊的鳴笛聲,低低“啊”了聲:“你在外面?那方便的時候再聊吧。”
她說“稍等”,拐去路邊一家無人報刊亭。
報刊亭一側列了一排透明的格箱,裡面塞著可供自助購買的報紙和雜志。隻是大熱天也沒人有闲情買報。
阮喻站定在陰涼清淨的亭檐下:“你說吧,劉律師。”
劉茂開門見山:“公證程序快到位了,你考慮得怎樣?”
阮喻稍稍一默。
她當然從頭到尾都沒放棄過訴訟。雖然短短半天在三家律所碰壁,說不喪氣是不可能的,可理智點想,律師們並沒有錯。
能夠一槍正中紅心,為什麼非要迂回費事?吃力又未必討好的事,誰願意做?
到底是歷經過社會打磨的人了,知道學會變通有時是生存法則,所以剛剛過馬路的時候,阮喻在想,是不是別鑽牛角尖了。
然而劉茂打來的這個電話,卻讓她想最後再試一次。
她不答反問:“劉律師,在你的設想裡,這個案子該怎麼處理?”
劉茂似乎愣了下,說:“證明大綱失竊是最直接的方法。”
阮喻認命地“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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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敏銳地察覺到她的低落,問:“怎麼了?你要是碰上麻煩,盡管開口,就算我不是你的委託人,也可以是你的朋友。”
她猶豫著說:“我是在想,假設我有探討作品原創性的訴求,可以在這個案子裡實現嗎?”
電話那頭沉默得有點久,她大概明白了,笑說:“算啦,我知……”
“可以。”劉茂打斷她。
“可以?”
劉茂沉吟了下,說:“對,可以實現……”
聽他語氣不對勁,她愣了愣:“如果是出於朋友的幫助,你不用勉強。”
“不是勉強!”
這一句拔高的聲音引來回聲,她問:“劉律師,你的座機開了免提嗎?”
“對。不好意思,請你稍等,我這邊臨時有幾份文件要籤。”
“那你先忙。”
阮喻沒掛電話,聽那頭沒了聲音,就拿著手機低頭看起透明格箱內的報紙。
疊攏的晚報露出小半篇新聞報道,講的是美國S.G公司一名離職高管轉投競爭對手門下,違反競業限制,遭到起訴的事。
在全美排得上號的計算機軟件開發公司,也難免卷入這種糾紛。
阮喻歪著腦袋瞟了幾眼,瞥見“舊金山”“明日開庭”“華人律師”幾個字眼,再要細看,電話那頭傳來劉茂的聲音,說他忙完了,問她在聽嗎。
她抬起頭:“你說。”
劉茂的言辭比之前流暢許多:“你所說的探討雖然不是必要證據,但作為輔證,也可能對訴訟結果產生有利影響,所以這個訴求可以實現。”
阮喻有點意外:“你不擔心比對結果不理想嗎?”
劉茂重新陷入沉默,說:“不好意思,我再籤幾份文件。”
“……”
一分鍾後,他再次開口:“擔心與否,說白了就是勝訴率,作為律師,出於職業禁忌,我不能給你答案,但我認為,真正的原創值得一次這樣的嘗試。”
阮喻呼吸一窒。接連碰壁之後,這樣一句話無疑如同雪中送炭。
劉茂的形象在她心裡一下拔高成頂天立地的兩米八。
文人的熱血情結頓時攢滿心頭,幾乎是一瞬間,她拿定了主意:至坤和劉茂才是她正確的選擇。
但是下一秒,電話那頭的人遲疑著說:“嗯……這些話是從許律師那兒學到的。”
“……”
頭腦發熱的阮喻迅速冷靜下來:“劉律師,假如選擇訴訟,我的委託代理人是你吧?”
“當然。”
“那許律師?”
“他不出席庭審,僅僅參與備訴。”
阮喻扶額,扯謊:“那個,我可能擔負不起兩位律師的委託費……”
“這個你別擔心,許律師是出於個人學習研究需要參與進來,他那部分費用不用你另行支付。”
她還想掙扎:“其實我有幾個業內朋友也遭遇過著作權糾紛,我可以介紹他去學習。”
“嗯……這個,”劉茂的語氣聽上去有點為難,“但我從業多年,確實沒見過比你這個案子還特殊典型的了。”
阮喻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掛電話的。等她回過神,微信對話框已經多了一張名片——「至坤劉茂」向你推薦了「許淮頌」。
她捧著這部千斤重的手機站在原地,一陣眼黑。
那頭擱下座機聽筒的劉茂一樣緊張發暈,看了眼電腦屏幕,拿起桌上那部免提已久的手機,怒氣衝衝:“許淮頌,你打字能不能快點,我哪來這麼多文件好籤?”
作者有話要說: 頌頌:姑娘,網戀嗎?加我微信謝謝。
第8章
許淮頌拿著手機匆匆走出法院,跟劉茂說:“五筆不太熟練了。”
他這邊話音剛落,身後高聳的白色建築裡就追出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特意來向他致謝,稱他在庭辯中的表達非常漂亮,並為自己之前對他的誤解感到抱歉。
這是S.G那邊的人,昨天許淮頌一聲招呼不打突然回國,他起初誤以為他臨陣脫逃,差點拆了他所在的律所。
許淮頌拿遠通話中的手機,說不客氣。
純正又悅耳的美式發音。
不遠處停著一輛林肯,已經有人為他拉開車門。他向對方點頭致意,坐上後座才重新拿近電話。
那頭劉茂開始說正事:“幫你把案子拿到手了。”
許淮頌這回客客氣氣:“辛苦。”
相對的,劉茂就硬氣起來:“人家躲你跟躲瘟疫似的,你這簡直強買強賣,杭市那麼多律所,為什麼非要她選擇至坤?”
“因為這個官司,隻有我知道怎麼打。”
“就這麼個民事糾紛,哪個律所接不了?哦,還有,你對她有意思,這沒問題,但在這件事上你首先是個律師,不能當事人說什麼就是什麼吧?她有什麼訴求,你眼睛也不眨就說可以實現?”
許淮頌笑了一聲。
駕駛座的司機看他心情不錯,衝後視鏡咧嘴一笑。
他回看對方一眼,友善點頭,再開口時笑意更盛:“我眨過了。還有,我對她什麼意思,我自己都不知道,你知道?”
劉茂噎住,驚嘆於他竟然完全跑偏了重點。
“我在說案子……”
“我說可以實現,就是站在律師角度作的判斷。”
“不是,國內的法律體系跟你那兒不一樣,這個案子放在中國,就該從大綱失竊入手。”
“放在哪個國家都該從大綱失竊入手,”許淮頌更正他,換了一邊耳朵聽電話,“但如果,大綱根本沒有失竊呢?”
劉茂愣了愣:“你說什麼?”
許淮頌正要解釋,掌心突然傳來震動。他移開手機,看見一條微信新消息,改說:“把我名片推給她了?”
“是啊。”
“那先不說了。”
那頭劉茂“哎”出一聲企圖阻止,還是被他掐斷了電話。
但許淮頌點開微信後,看到的卻是許懷詩的消息。
詩精病:「哥,阮學姐微博這幾天都沒動靜,評論和私信也還關著,你不是叫我別管這事,說都交給你處理嗎?」
言下之意,怎麼這麼多天還沒處理完。
他低頭打字:「沒那麼快,你好好讀書。」
「真的不要我發表新聲明嗎?」
許淮頌發語音過去:“之前大著膽子撒謊,這下後悔了?任何聲明都是要負責任的,現在是風口浪尖,這個節骨眼徹底推翻重來,你想過輿論會怎樣惡化嗎?你以為,還有人相信你,相信她?”
詩精病:「我知道錯了……那咱們私底下,該給阮學姐一個交代吧?」
許淮頌:「沒有“咱們”,私下的解釋是我跟她的事,你閉好嘴。」
詩精病:「哦……可是哥,我老想著這事,書都讀不進去了,我覺得我可能需要一筆巨款轉移注意力。[可愛]那個……李識燦的演唱會門票快發售了哦!」
許淮頌沒再回她,轉賬了事,臨要擱下手機,又看一眼消息欄下方的“通訊錄”。
那裡空空蕩蕩,並沒有出現標注數字的紅圈。
*
阮喻躊躇半天,臨近傍晚才放棄掙扎,第一百次點開許淮頌的名片,硬著頭皮摁下“添加到通訊錄”,結果又卡在發送驗證申請的環節。
說什麼呢?
許律師你好,我是阮喻?
許律師,打擾了,麻煩通過一下申請?
她搖搖頭,刪掉打滿的一行字,捏著手機倒頭陷進沙發。
這情境像極了高中時代。
當年剛喜歡上許淮頌那會兒,她其實考慮過表白,靠著她爸是他班主任這層關系,偷偷弄到了他的QQ號碼。可就是沒勇氣發送申請,隻能一天天盯著他那點萬年不變的個人資料來回翻。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於是她三年都沒加上他QQ。
冷靜了會兒,手機忽然一震,她以為是誰發來的消息,拿起一看卻是——許淮頌:「我通過了你的朋友驗證請求,現在我們可以開始聊天了。」
阮喻整個人瞬間彈起。
她把消息發出去了?不小心摁到了?那她的驗證內容填的是什麼?
翻來覆去得不到答案,她急得跳下沙發,踱了幾步又默默爬回去,捋起劉海。
手機另一頭的許淮頌盯著屏幕,看著那行“略略略略略”的打招呼內容彎起嘴角。
她在幹什麼?
舊金山已經凌晨,阮喻不知道他一眨眼又回了美國,所以才這時候發來消息。
他端起手邊的咖啡抿了一口,等她開口,但屏幕上卻遲遲沒有動靜。
這場沉默就像高中時代持續了三年的“對峙”。他們在自己搭建的舞臺上,背對背演著彼此看不見的戲碼,誤以為所有的深情都是一個人的劇本。
可是那張幕布,在多年以後揭開了。
許淮頌看了眼手機屏幕上,已經被他翻爛的晉江小說界面,起身踱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眺望著這座城市深夜不熄的璀璨燈火,看金黃的光斑投射在遠處寬闊的水面上,隨風粼粼躍動,在靜謐裡漾出點點灼意。
過了一會兒,他的手機再次震動起來。
軟玉:「許律師你好,我是阮喻,我們昨天見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