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了很久,卻從未了解過對方的內心。
我有很多話想問李暮,為什麼會不告而別,為什麼讓我去做神女,為什麼又讓我舍棄神女的身份隱姓埋名地過日子。
我困在棋局之中,懵懵懂懂,混沌茫然。
可所有的想法聚在了一起,最後卻隻成了一個——我想見到他。
那時燕國發生戰亂,到處是流離失所的百姓和起義的軍隊。
我深刻感受到了時局的動蕩,於是決定先留在李暮留給我的小院,我打開他留給我的箱子,在裡面發現一個陶罐,那是我從前拿來存錢用的。
陶罐裡散發出金光,是李暮往其中填滿了金子,滿滿的金子,夠我與旺財揮霍到老。
眼淚突然掉下來了,旺財似乎感受到我的情緒,用頭輕輕蹭我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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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著它,有些難過,可也有些欣慰。
我終於有了一個家,還是孤孤單單一個人,但幸好,旺財陪著我。
待在小院的第二年,前朝遺孤趙浔推翻李氏統治,建立新的帝國,國號雲。
那時起,我收拾了包袱,打算離開小鎮,尋找李暮。
37
這天下尋找李暮的不止我一人,還有北戎的小王子。
北戎人怒不可遏,直言中了李暮圈套,一定要將李暮活捉回北戎,讓他付出應有的代價。
我在路途中遇到一點小插曲,一伙盜匪見我孤身一人帶一條狗,起了歹念。
但沒等到我反抗,忽然便出現了幾人將那伙賊人制服,為首的人坐在駿馬之上,神色凌厲,目光停在我臉上,停頓了幾秒,緩緩詢問:「姑娘姓寧?」
我抱緊包袱,十分戒備。
他上下打量一番:「你去哪兒?」
「找人。」
他沉思片刻:「那人姓李?」
我驚詫不已,他似乎了然了,翻身下馬,請我去馬車一敘。
來人是趙浔。
「你知道他在哪裡?」
趙浔瞥了我一眼,搖頭。
「寧姑娘,你不必去了,他做的事,天道不會饒他。」
我實在是不明白。
想了想,我道:「我不知曉他到底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若隻是因為他的血統……人的出身無法選擇,他也沒法決定自己是個人還是個妖。」
趙浔盯了我片刻,眼眸中流出一種含著驚詫、諷刺、憐憫交織的復雜情緒。
「寧姑娘,真不知道是該說你天真,還是他將你保護得好。沒有傷天害理?你可知道,他做的事,夠他S幾百幾千回了!」
那天,趙浔告訴我,多年前李暮便找到了遺孤趙浔,他明知趙浔對燕國有恨,卻仍暗自費盡心思培養趙浔,為他請最好的老師,教他最好的武功,甚至有意無意地,讓他對燕國的恨意深入骨髓。
與此同時,李暮搭上了北戎的小王子,那位北戎不受寵愛的王子,與李暮達成交易,他派人解決李暮要解決的麻煩,而李暮出賣給他燕國的情報,因此北戎勢如破竹,接連取勝。
但北戎人沒想到,李暮並非真的誠心幫北戎人奪得天下,所以北戎人被突然改道的洪水擋住了去路,損失了無數人馬。
李暮要的,是皇室傾覆,天下大亂。
即便被屠S的是自己的至親,即便受苦受難的是最無辜的百姓,疫病橫行,餓殍遍地,但李暮不在乎。
「寧姑娘,他犯下了這樣的罪,你說,天道會不會留他?」
趙浔壓低聲音,突然笑了幾聲。
「別忘了,他是個半妖啊。」
心髒在狂跳,趙浔的聲音在耳邊模糊不清了。
「你以為他那麼無辜啊,他就是個爛人,你和他一伙,你也是幫兇。」
趙浔的譏諷卻讓我漸漸平靜了下來。
「那麼,你是感謝李暮,還是憎恨他?」
我靜靜道:「憎恨他將你當作棋子,還是感激他培養你,為你籌集軍隊,顛覆燕國?」
趙浔的眼睛漸漸冷了下來。
「他有罪,但他沒有對不起你。
「即便他如你所說的不堪,我也依然要去找他。」
就算我因此被人唾棄、失去生命、被侮辱、被迫遭受許多苦難,我也依然要去找他。
「我不是你們那樣會審時度勢,有自己利益考量的聰明人。所以我身在棋局這麼久,卻依然看不清真相。
「我隻是知道,從前月貴妃在的時候,九州的百姓們都過得很好。一個人隻要努力耕種,便能收獲肥沃的莊稼。燕國從未有洪水與幹旱、瘟疫與飢荒。就算月貴妃是個妖,可她做的是為了百姓的好事,在我心裡,她就是神女。
「我不恨月貴妃,因為那場雪是上天所降。我記事以來,遭受的第一次困苦,便是那場罪責。而在此之前,我並未體會到人生如此艱難。
「北戎想攻打燕國,可以用任何理由。可當初也是李暮保護了燕國的子民。我管不了別人的愛恨,但我永遠都感激他。」
趙浔的笑容逐漸收斂,眸光沉沉。
「拿去,此令牌可保你在燕國的安危。」
趙浔扔給了我一塊銅制的鐵牌。
「你們這一行是要去哪?」
趙浔轉身邊下馬車,邊道:「北戎進犯,接下來是大雲和北戎的較量。這堆爛攤子,他不管,我得管。」
38
後來過了很多很多年,我和旺財一路漂泊,找遍了九州,都再也沒打聽到一絲李暮的消息。
我的神力早已在某個夜晚消失得無影無蹤,九州的黎民也不再供奉神女廟。
自從趙浔打敗了北戎,平定天下以後,他便下令將民間過多的神女廟拆除。
他不信神女。
他說人人的命都由自己主宰,國家的命運也應當由每個子民主宰。遇到難關要齊心協力迎頭過,不必祈求虛無縹緲的神。
他是一位盡責的皇帝,大雲境內是九州最平和的土地。
那些年,我去過了很多地方,見過北戎春天的草地,西邊飛舞的黃沙,壯麗的雪山,南方的水鄉……
在尋找李暮的途中,我見識到了他從前與我說過的那些美景。
我憑著自己走了很多的路,見過了很多的世面。我結識了一些朋友,但我永遠無法定下來。
後來有一天,年老的旺財在我的懷裡咽下最後一口氣,我抱著它的屍體,想了很久,決定把他埋葬在槐花村。
等我老了、S了,我也終究要回到槐花村的。
我把旺財葬在神女廟外的槐樹下,每個槐花盛開的季節,便有花瓣鋪撒它的墳墓。
做完這一切以後我有些累,我靠著槐樹,慢慢便睡著了。
一片雲煙繚繞的幻境裡,眼前緩緩出現一位面容清冷的女子,她伴隨雲霧飄然而至,似天上仙。
她停在我跟前,慢慢道:「寧好,該放下了。」
我不解,我也不知她是誰。
我輕輕地搖頭。
仙子說:「李暮犯下的並非隻是那些簡單的罪責。你可知那幾年頻繁的洪水、旱災,是何人所為?」
我心下已有了答案,隻用沉默應對。
「他繼承了自母親身上遺傳的法力,有那麼幾分操控天象的本領。可用得多了,總會被察覺,天道不會允許危害人間的妖物為所欲為。」
「可是……他後來,也的確降下了甘霖、讓洪水改了道。」
此刻我終於明白,當初祈福成功的果真不是我,而是李暮。難怪每次上祭臺以後,他都格外虛弱。
仙子搖頭:「無論他後來做了什麼措施挽救,都改變不了他的目的——他想讓天下大亂。寧好,天下大亂受苦受難的便是百姓,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抿了抿唇,「隻是我不明白,燕國在時,常與北戎打仗,兩國並不太平, 百姓過得也不安樂, 這樣下去一樣是生靈塗炭,為何燕帝不受懲罰?為何天道不懲罰奴役百姓的北戎?即便李暮什麼都不做,天下依然會陷入混亂。」
「北戎與燕國發生戰爭,九州重新建立新的勢力,那是大勢, 是順應天道。即便九州再經歷幾次生靈塗炭,那也不應當是由一個人故意所為。李暮選擇了做推動者,那麼他便要背負後果。」
「可是,可是……」
眼淚漸漸積蓄在眼眶,我擦了擦眼睛,辯駁道:「就算人人自顧不暇,就算有戰爭、瘟疫、疾病、飢荒, 天道也不曾管過半分。這便是天道?」
「這亦是天道。」
「所以便是月貴妃多管闲事,她活該魂飛魄散?月貴妃所留下的福澤,可能夠庇佑李暮?」
仙子沉默無言。
「如此說來我也是李暮的幫兇, 為何我沒有受到懲罰?」
仙子說:「李暮想讓李氏皇族因神女而亡, 你被無意卷入這場陰謀, 又受了幾年百姓真心實意地供奉, 那些香火可保你一命。」
我癱坐在地, 一時茫然無比。
「那李暮自此消失了嗎?同他的母親一樣, 魂飛魄散?」
「寧好, 可還記得驚雷那日, 你在雨中所說的話?」
仙子輕輕一笑:「不要忘記歸途。」
雲霧漸漸散開, 仙子身影愈發模糊。
我急忙詢問:「你是誰?」
「蓬萊仙島……」
那聲音縹緲無蹤, 消散在虛空裡。
熟悉的山林漸漸出現在眼前, 我記得, 那是槐花村的一片林子。林子廣袤無邊, 林中常有野獸出沒,可因長滿奇珍藥草,也有一些大膽的採藥人甘願冒著危險進山採藥。
李暮曾與我說, 他的母親救了一個採藥人, 因此被立了一座廟。
我一步步地走進山林, 樹木枝繁葉茂,遮天蔽日, 我聽到鳥鳴蟲叫,遇到前所未見的花草。
身處其中我竟然不覺害怕, 我著了魔般一直走、一直走, 在路的前方,忽然出現一抹白色的幼小身影。
它走進一個洞穴,警覺地掃視了一圈四周。
直到確定掃除了危險, 它這才蜷縮下來, 將雪白的尾巴包裹住身體,安然入睡。
前肢上一條已經褪色破敗的紅繩若隱若現, 我的腳步在剎那間頓住。
塵封已久的記憶襲來, 多年前, 皇宮的梅林裡,我為一位故人系下一條紅繩,那日我說——
「殿下, 紅繩護平安,殿下今後一定會平平安安。」
如今回憶起來,卻像是恍若隔世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