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低沉清朗,如春風和煦,頃刻間可化冬日寒雪。
我一時發愣,忘記開口。
7
次日程朗送來一方破碎的砚臺。
是李承溪上次過生辰時,我送的。
上面還有他最喜歡的名家題字。
那時正值六月酷暑,那位大家剛好在京郊的五華山聽大師講經。
我頂著酷暑,一趟趟跑,人都曬脫了皮。
山中蚊蟲繁多,即使抹了藥,每日回來,仍舊一身腫包,痒的睡都睡不著。
Advertisement
皇後得知後,心疼地嗔怪。
「題字而已,讓宮人去去不就行了,非要把自己曬成這個樣子。」
我心裡暗道:那可是書法大家,傲氣得很,萬一嫌我不夠誠心,不給題字,毀了我要送李承溪的生辰禮可怎麼辦?
好在生辰禮沒毀,李承溪很喜歡。
隻是看著黢黑的我,有些哭笑不得。
讓醫官給我開了好些藥。
最後才珍視地捧著砚臺,盯著我的眼睛,認真道:「這個砚臺,孤會珍視一輩子。」
那一瞬間,心像浸了蜜一樣甜。
我瞬間覺得,所有的一切都值得!
如今才不到一年,砚臺四分五裂地擺在眼前。
仿佛一陣悶棍,敲在我的天靈蓋。
8
程朗嘆了口氣,無奈地勸我:「音音,你別怪太子,他不是不想娶你,隻是兒女私情事小,朝堂政治是大,你如今無父無母,沒有依靠,如何能在前朝給他助力?不如為他騰出太子妃之位,將來——」
「我已經求娘娘解除婚約了!」
我急促打斷程朗的話,喉間哽咽般的震動幾乎要噴湧而出,又被我用力壓回去。
在一瞬間,我仿佛又回到幼年剛進宮時。
小小的我被五公主騎在身下,屈辱爬行。
短短的馬鞭被高高揚起,又重重落下。
她們大聲高呼:「小馬駒,頭發長,沒有爹來沒有娘!
「蘇音音,你爹娘都S了,沒人會給你撐腰的,所以你要老老實實聽我們的話,不許跟皇後娘娘告狀,明白嗎?」
程朗的嘴臉,不停和年幼的五公主重疊。
他們的言語如鈍刀子割肉,一下比一下絕望。
什麼時候,無父無母,也成了我的原罪?
「我來得不巧,音音可是在會客?」
倏爾,一陣柔和的暖風拂來,驅散滿室寒冷。
我瞬間從回憶中抽離,驚覺已淚流滿面。
程朗正欲言又止地看著我。
鄭懷先幾步跨進廳內,半個身子擋在我面前。
「程公子拿堆破石頭做什麼?這是京貴圈又掀起的新風向嗎?」
柔軟的話語,帶著明晃晃的敵意。
程朗沒接他的話。
狐疑的眼神在我和鄭懷先身上來回許久。
又了然般舒展眉目。
將砚臺碎片往桌上一放,大步離去。
等他走遠,鄭懷先塞了一個湯婆子到我手裡。
又搓了搓手,望著滿院寂寥,感慨道:「京城的冬天,可真冷啊!」
9
跟鄭懷先一同回鄭家,是我的臨時決定。
早在母親去世前,外祖便去世了。
加之我自年幼便一直在宮中,我幾乎忘記還有這門親戚。
是張嬤嬤說:「小姐年幼時,鄭家擔心您在宮中住得不習慣,每次都交代,若小姐想回家了,去信通知一聲,他們即刻派人來接您。
隻是後來,知道您在宮中過得很好,才改為每年一次,送年禮,順便給將軍和夫人掃墓,再就是關心一下小姐這一年的消息,您今年既然回來,總歸是要備些回禮的。」
我卻覺得回禮太輕,總要親自去一趟的。
不曾想,第三日行至中午,馬車被一伙蒙面賊匪攔下。
賊匪隻有五個人,不算多,但手裡都有大刀。
明晃晃的,泛著寒光。
鄭懷先騎著馬,不動聲色靠近馬車,讓下人遞上銀錢。
「這些是買路錢,還望諸位行個方便。」
幾人拿了銀錢卻不肯放行。
衝著馬車不懷好意地開口。
「車上什麼人?下來給爺瞧瞧。」
我抽出隨身帶的短刀,緊貼著車廂,頭皮發麻,卻不敢動。
直到鄭懷先出聲喚我。
「馬車裡確實很悶,音音,出來透透氣吧。」
他聲音低沉,在這緊張的氛圍下,莫名讓人安心。
我不知他的打算,但鬼使神差地信任他。
出馬車的瞬間,他陡然開口下令,我整個人失去控制,被他帶上馬背。
兩人一馬疾馳離去!
身後是刀劍相接的聲音。
甚至隱隱有弓箭破空之聲。
被身後之人抽刀打落。
我順勢握住韁繩,縱馬疾馳。
寒風凜冽,刮在臉上如刀子一般,眼下正緊張逃命,我隻能生生挨著。
不多時,卻有一方錦帕覆於面頰之上,隔絕凜冽的寒風。
眼下已逃離箭矢射程。
身前大手接過韁繩時,帶起寬大的鬥篷將我大半個身子攏住,瞬間隔絕了風刀霜劍。
耳邊隻剩心跳如鼓。
10
一個時辰後,城門終於出現。
我身上突然一輕,鬥篷抽離的瞬間,帶走了我身上大部分暖意。
鄭懷先改為牽馬行走。
不用緊張地逃命,他也放松下來。
「今日多虧了音音。」
他本意是想安慰我。
卻讓我想起了李承溪。
今日我們能順利縱馬離開,多虧了他教我的騎術。
當初,為了讓他帶我去參加狩獵,我特意在宮中馬場苦練騎術。
但他卻說:「馬場跟獵場可不一樣,你在這學得再好,萬一在林中受傷,我該如何跟母後交代?」
他是不願帶我去的。
後來我央求程朗,偷偷帶我去獵場練習騎術。
結果李承溪不知怎的知到,騎著馬直奔獵場,將我攔下。
檢查完,確認我沒受傷後,將程朗罵個狗血淋頭。
然後無奈地問我:「就這麼想學騎術嗎?」
我眼睛一亮,立馬欣喜點頭。
其實我也沒那麼想學,但是李承溪願意教我,還承諾帶我去獵場玩。
那一刻,我對騎術的渴望達到頂峰。
不僅是騎術,.
曾有東宮婢女被其他皇子買通,欲對李承溪不利,是我親手將人推進蓮池,偽裝成了落水。
就連五公主每次帶人欺負我,我都趁著天黑一一報了仇。
隻是這些,我從未對人說過。
不過,我並沒有一味沉溺於往事。
而是主動提起話頭,切入正題。
「那些不是普通的賊匪對嗎?」
他什麼都沒說,不代表我看不出來。
鄭家常年行走,隨行都是練家子,區區五個賊匪,怎麼會被迫棄了車架。
而且對面五個人拿了錢財,雖然逼我出來,眼神中卻是S意更多。
很顯然。
他們根本不是圖財。
鄭懷先牽著馬繼續往城門走,贊許地回頭。
「音音果然聰慧,不過你放心,隻要咱們入了城就安全了。」
入了城,便是鄭家的地盤了。
他並不願多說。
我悶聲回了句「嗯」。
心中已經了然。
他沒說,我卻清楚,那幫人是衝我來的。
11
鄭家年夜宴上,堂外祖母多喝了幾杯,竟當眾開起了玩笑。
為了讓我留在南城,連孫子都不要了。
「外祖母!這玩笑可開不得!」
我尷尬地回應。
她卻帶著醉意嗔怪鄭懷先:「看吧!我就說音音不肯留在府上,是看不上你,你還不信!」
我有些哭笑不得。
明明是兩件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
這麼一說,我反倒不知該如何解釋。
鄭懷先看穿了我的無措,主動笑著認下。
「是是!是孫兒其貌不揚,文不成武不就,表妹看不上我是應該的。」
他話音剛落。
老太太竟煞有其事地點點頭。
引得滿堂哄笑,提親一事,眾人也就笑著揭過!
宴罷,鄭懷先又等在園子門口,鄭重其事地跟我道了個歉。
「祖母年事已高,總盼著我們小輩們都在身邊,今日也是多飲了幾杯,表妹可千萬別介懷。」
「音音知道,表哥也是。」
堂外祖母的心意,我是知道的。
那日我初到鄭家宅邸,她一見我,就拉著我的手抹淚。
「這些年我就常常夢到你母親,做夢都想著將你接回家,如今好啊,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你給盼來了,回來好,回來好啊。」
提起娘親,我不由鼻尖一酸。
拿起帕子悄悄抹淚。
最後是舅母哄著,才讓老太太止住眼淚。
然後,一大家子圍著我噓寒問暖。
這裡跟宮中的虛偽算計不同,每個人都是真心實意,讓人心中暖烘烘的。
怪不得明明是凜冬霜寒,這一方南城卻讓人倍感溫暖。
所以對於鄭懷先在席上幫我解圍,我很感激。
而且,也很羨慕。
12
年後,南城連續迎來許久的太陽,天氣驟然回暖,像是一下來到了春天。
好幾次我都準備請辭,到嘴的話卻被一雙雙不舍的淚眼逼退。
鄭懷先私下找我:「太子不日就要大婚,我不建議你回去太早。
「既然是為躲他而來,不如再等些時日,還是說,你仍舊放不下那人?」
我呼吸一滯。
突然想起一個被刻意忽略的事實。
這段時日,家中無人問過我和李承溪的事。
我以為南城距離京城太遠,消息沒有傳過來。
卻忘了鄭家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怎麼可能不知道這樣的事情。
就連鄭懷先也是,想必是怕我再回去做傻事,才沒忍住吧?
我下意識解釋:「我想回去,真的跟旁人無關。」
這句話是真的。
從前我在宮中無依無靠,皇後忙於後宮事宜,所以突然從天而降個對我處處關心維護的李承溪,我就拼了命地想要抓緊他。
害怕離了他,這世上就真的在無人在意我、關心我。
所以我想要嫁給他,跟他做夫妻,在一起一輩子。
但是到了鄭家後,我才知道。
原來在宮牆之外,還有這麼多惦念著我的家人。
我突然覺得,好像不嫁給李承溪,不當他的太子妃,也不是什麼緊要的事。
年少的歡喜,終將因不可得而日漸釋懷。
所以我想回去,也隻是想去祭拜雙親。
告訴他們,音音終於找回親人了。
「既然與京中之人無關,那可是在這住的不開心?」
「沒有。」
我如實回答。
「可是在府中悶了?」
「不是。」
「那一應用品,可有缺少?」
「沒有。」
「那……」
「什麼都沒有,這裡很好,每個人都待我很好,而且,我也不是非要現在回去不可。」
生怕他再問些什麼奇怪的問題,我趕緊暫時放棄回京的念頭,轉身往園子裡跑。
13
幾日後,府上迎來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