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松告訴我知青要返城的消息時。
我正佝偻著腰洗碗。
我揉了揉酸痛的腰,抬頭看他。
「所以呢?」
他嗫嚅著開了口:「趙佳也在內。」
趙佳是他的青梅竹馬。
8 年前下鄉。
如今得了機會總算能回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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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平靜地問道:
「要我給她騰地方麼?」
他面色一沉:
「你在胡說什麼!
「我,我隻是提前跟你打招呼,這麼多年的情分,她回來,我總要照應些的……」
我扔下洗了一半的碗。
擦幹淨手,回房收拾東西。
他不知道,我是認真的。
1
「你又在鬧什麼?」
陳松跟進了屋。
他眉頭緊皺,臉色微沉。
「我跟趙佳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如今她回來,我幫幫忙怎麼了?」
我扔下手裡正收拾的衣服。
轉身低吼道:
「陳松!
「你跟她真的隻是朋友麼?
「哪個朋友值得你把自己每個月一半的工資寄給她?」
一字一句,被我硬生生地從嗓子眼擠了出來。
他眼裡閃過一絲慌亂與心虛。
反問我的話,下意識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
轉瞬,像是想起了什麼。
他神色一變。
疾步上前。
大力推開我。
直接趴在了地上,伸手去床底夠著什麼東西。
我避讓不及。
手肘狠狠地撞在了桌角。
疼。
鑽心地疼。
可陳松毫無知覺,還在床底找東西。
我SS捂住疼得有些發顫的手。
再看著他焦急萬分的模樣,隻覺得內心一片悲涼。
我知道他在找什麼。
他在找一隻他藏了 8 年的鐵皮盒子。
裡面裝得滿滿當當。
是這些年他和趙佳的通信。
和每月一次的匯款單。
沉甸甸的。
壓得人手抖得厲害。
不過。
也多虧了它,我才知道。
每月 28 號,陳松發工資。
他拿到錢的第一件事,就是立馬把其中的一半匯過去給趙佳。
從趙佳下鄉的第一年開始。
8 年裡,從未間斷。
……
他摸尋了半天。
沒找到熟悉的盒子。
「騰」地一下,從地上爬起來。
大步朝我走來。
他SS掐住我的肩膀,眼裡怒火衝天。
「蔣敏,你把我的東西放哪兒了?」
他牙關緊咬,下颌的線條鋒利逼人:
「你拿出來,這事兒我當沒發生過,我們還跟以前一樣過。」
2
「我扔了。」
我勾起唇角,朝他粲然一笑。
他臉色猛地一沉。
手下不自覺地加大力氣。
「蔣敏,你!」
我咬著牙,狠狠掙脫開他的鉗制。
揉了揉隱隱泛疼的肩膀,滿不在乎道:
「怎麼?就因為這事兒,你不想跟我過了?」
他臉色鐵青。
雙拳SS握緊,呼吸一聲重過一聲。
很明顯,他在強壓制著怒氣。
看著他這副恨不得活吞了我的模樣。
我忽然覺得沒意思透了。
我指了指窗下的桌子:
「在那兒。」
他面上一愣,轉頭看去。
那隻盒子好端端地放在桌子上。
他撲過去,仔細檢查了一下。
滿滿當當。
一件沒少。
瞬間柔下了眉眼。
停頓半晌。
他不自然地走到我面前。
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虛道:「我,我剛剛太心急了。
「不過,你也是,怎麼能亂翻別人的東西!」
他似乎又找到了借口。
又有些理直氣壯了起來。
我沉默不語。
繼續收拾東西。
他見我不搭理他。
磨磨蹭蹭又湊了上來。
「別鬧脾氣了,我跟你道歉還不行麼?
「你還裝模作樣地收啥東西,你又沒別的地方去。」
他滿不在乎地譏笑出聲。
我身形一僵,慢慢停下了手裡的動作。
眼眶酸脹得厲害。
他篤定孤兒院長大的我,除了此處,無處可去,無人可依。
可,他說得沒錯。
現在的我,真的無處可去。
我撿起收了一半的包裹,塞到了衣櫥的最角落。
抱上一床被子,去了隔壁屋。
關門,上鎖。
上床,閉眼。
【沒關系的,蔣敏。
【一個月後,隻要過了棉紡廠的考核,你就能從臨時工轉為正式工了。
【到時候,廠裡就會給你分房子。
【你就能有自己的家了。】
3
「砰!」
隔壁的房門,被大力關上了。
牆板不隔音。
陳松沉重凌亂的腳步聲,直到半夜才消停下來。
但,我一夜無夢。
第二天清晨。
我吃完了最後一口早飯,陳松才頂著兩黑眼圈出了房門。
他瞥了我一眼,沒說話。
悶頭進了廚房。
我站起身,拿起包,直接出了門。
拐出大門。
背後傳來陳松的怒吼:
「蔣敏,你怎麼昨天的碗都還沒洗?我的早飯也沒做?」
……
我腳步不停。
今天上工的心情更美好了。
第一次體會到,原來當甩手掌櫃,是這麼幸福美好的事啊!
可好心情沒延續多久。
下工回家。
陳松又給我準備了一個「驚喜」。
弄堂裡,圍滿了人。
鄰居張嬸子,眼尖。
我才剛出現在巷子口,她就湊到了我跟前。
她眼珠咕嚕直轉,拿胳膊杵了杵我的肩:
「小敏兒,你家來客了。
「是個年輕女的。
「看著還像是要常住的樣子,行李都搬過來了。」
我心一沉。
臉色也控制不住地沉了下來。
左鄰右舍,明裡暗裡。
打量的目光,都聚在了我身上。
我到底要臉。
勉強擠出一抹假笑,敷衍道:「哦,可能是陳松他表妹,之前打過招呼的。」
……
周圍人漸漸散去。
我深吸了幾口氣,壓下怒火。
推開院門。
果然是趙佳。
她大大小小的箱子,堆滿了院子。
陳松正在一件一件地幫她收拾行李。
而趙佳則拿著把蒲扇,跟在陳松屁股後面,給他扇風。
不知道說了什麼。
兩人甚至還默契地相視而笑。
真是郎情妾意啊!
開門聲有點大。
驚著兩人了。
陳松皺著眉看了過來。
「你怎麼回來了?」
4
我呲笑一聲:
「我不該回來麼?」
他抿了抿唇,表情有些不自然:「……我不是這個意思。」
趙佳從他背後探出頭。
一臉熱情道:
「這就是敏姐姐麼?
「快進來,隨便坐啊!
「我東西太多了,屋子現在太亂了……」
她倒是不客氣。
直接把自己當主人了。
陳松反應過來,跟著招呼我:
「哦哦,昨天忘了跟你說,以後趙佳會暫住咱家裡,我打算把西屋收出來給她先住著……」
西屋。
是昨晚我住的那間。
我環顧四周。
終於在堂屋的角落,找到了我的鋪蓋。
鵝黃的被褥,隨意扔在凳子上。
一半已經滑落在地。
被角還有一個明晃晃的黑腳印。
其他生活用品,也被胡亂收在了一個瓷盆裡,隨意地扔在地上。
我走過去,撿起被子,掸了掸髒的被角,垂眸低聲問道:
「她不能住廠裡宿舍麼?」
陳松眉頭微皺,有些不滿道:「宿舍那麼小,還是六人間,哪兒能住人。」
被角的髒腳印,我擦了半天,也沒擦幹淨。
火氣一下子又湧上心頭:
「人家能住,憑什麼她不能住?
「而且,就算不住宿舍,她一個單身女人,有什麼理由住進我們家來?你也不怕惹出闲話?」
趙佳眼圈立馬紅了。
她雙眼含淚朝陳松道:「要不,我還是住宿舍去吧!擠點就擠點吧……」
他的臉瞬間黑了下來。
「你一個人住宿舍那哪兒方便!
「我是領導,我得負責安排好你的衣食住行。
「而且,這房本上寫的是我的名字!我想讓誰住,就讓誰住!」
「誰愛說闲話,讓她說去!我行得端,坐得正!」
我的怒火瞬間消散殆盡。
隻餘一片悲涼。
手松了勁兒。
被子再次掉落在地。
無人在意。
跟我一樣。
5
趙佳還是住了進來。
我搬回了東屋。
這夜。
陳松背對著我,躺在離我最遠的床沿。
我蜷縮在另一邊床沿。
牙齒SS咬住指關節。
SS壓住喉嚨裡的嗚咽聲。
我不停地告訴自己:
【蔣敏,沒事的,等你有自己的房子,你就有家了,就能自己做主了。】
……
門口傳來趙佳的聲音。
「陳松,你能陪我去起個夜麼?天黑,我怕~」
陳松應了一聲。
悉悉索索地披上衣服出門。
一夜三四趟。
他不見一絲不耐煩。
……
第二天。
陳松起了個大早。
準備了一頓早飯。
我瞥了一眼。
四個小菜,外加一鍋小米粥。
有模有樣。
結婚這麼多年,我倒是頭一回知道,他的廚藝原來這麼好。
趙佳睡眼迷糊,小口啃著包子。
陳松在給她吹冷熱粥。
趙佳看見我,來了精神。
熱情地招呼我一起吃。
陳松愣了一下,冷著臉添了一副碗筷。
我視而不見。
回房抓了把零錢,直接出了門。
背後是陳松不滿的聲音:
「愛吃不吃,趙佳我們吃!」
……
等我吃飽喝足到了廠門口。
陳松也到了廠門口。
他騎著自行車。
趙佳坐在車後座。
笑意盈盈地拽著陳松的衣角。
乍一看真像恩愛的兩口子。
我跟陳松結婚那年,都沒這麼黏糊。
陳松可能還是要些臉的。
離廠門老遠的距離,就停了下來。
讓趙佳下了車。
陳松扶著車。
趙佳小步跟在他身後。
兩人一前一後。
顯得正經極了。
我隻漠然地瞥了一眼,便先一步進了廠區。
午飯間。
陳松帶著趙佳來了我們二車間。
他避開我的眼神,清了清嗓子:
「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咱廠裡新招進來的知青:趙佳。
「以後就跟大家一起共事了,她是新來的,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大家多照顧照顧她。」
他頓了頓,不自然地看向我:
「蔣敏,你是廠裡的老人了,要好好帶新人。」
周圍眾人的目光,瞬間復雜了起來。
6
數道目光投射在我身上。
明裡暗裡。
同情的,看笑話的……
「小敏,沒事兒吧?陳松這……」
交好的姐妹宋青青湊了過來,擔憂地問了一句。
我無所謂地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陳松說完了場面話。
拿出了準備好的一大袋水果糖。
他咧著嘴在後拎著袋子。
趙佳在他旁邊,抿唇微笑,挨個發糖。
像極了……
新婚夫妻發喜糖。
糖,在這個年代。
多稀罕,多珍貴吶!
本來還有些為我鳴不平的,瞬間倒戈。
喜氣洋洋地接過糖,七嘴八舌地奉承起來。
車間裡一片和諧,歡聲笑語不斷。
宋青青站在我旁邊,氣得臉通紅:
「一個個沒出息的,幾塊糖就被收買了,他們還是不是我們二車間的人了?」
我冷眼瞥了一眼被人群簇擁著的兩人,低聲安慰了宋青青幾句。
轉身準備開機上工。
還沒走兩步,趙佳揚聲喊住了我:「敏姐姐,你等等我……」
她拉著陳松,擠出人群。
笑意盈盈地往我手裡塞了一把糖。
「姐,這是給你的,上海大白兔奶糖。
「這是我最愛吃的。
「昨天陳松陪我去稱糖的時候,我特意給你留了這些。
「如果你也喜歡,下次我再給你多留點。」
她語氣隨意,眼裡卻是洋洋得意。
特意強調了是「陳松」陪她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