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死去的妻的妹妹。
亦出自他所恨的喬家。
她身上的宮裝整齊,左邊胸口有一利刃所破的傷口,鮮血淋漓,凝固成紫黑的顏色,絢爛錦緞的衣襟和衣襟下的層層衣料,也被鮮血浸染而透。
看的出來,她臨死前心口受的那一劍,刺的極其精準,而且,力道透背而出。
但比起她丈夫近乎痛苦的扭曲神色,這個死去喬女的表情,卻異乎尋常的平靜。
她隻是闔著雙目,羽睫低垂,便似睡了過去一樣。
即便死去已有片刻功夫,身體也早冰冷僵硬了,但她看起來,依舊驚人的美麗,胸口那道染透了血花的傷口,非但沒有損及她的絕世容顏,反而令她的美更增添了幾分悽楚悲涼。
足以打動這世上最鐵石心腸之人的心腸。
但他的目光,不過在她那張和自己妻子大喬略有幾分肖似的美麗面龐上略停了一停,便收了回去。
神色充滿了冷漠,沒有半點的悲憫。
他在身後那個老太監壓抑的恐懼目光注視之下,轉身出了宮舍。
他才三十歲,便已君臨天下,今日更是清除了千秋大業道路上的最後一個障礙。
至此,他的仇敵盡除,他想讓他們死的人,一個一個都死在了他的手下,這天下再無人能與他爭鋒,這秀麗江山的每一寸王土,也盡都為他掌有。
這一刻他本應當興奮,片刻之前他的將士們歡慶勝利的狂呼之聲也仿似依舊充斥在他的耳邊,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的興奮。
或許是這樣的破城和勝利,他此前已經經歷的太多,如今早就麻木,清除掉負隅頑抗了數年之久的後帝,也不過隻是他的一個目標而已。現在目標終於完成了,他竟似感到了一絲茫然,乃至寂寥。
一種獨自登頂,四顧茫茫的寂寥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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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步地走在濃煙滾滾的城池街道上,冷漠地放任他的士兵以殺人、放火乃至奸yin的方式來宣泄破城後的情緒。城民的痛苦呼號、呻,吟,他如同沒有聽到,因為這座城池裡的民眾,曾幫助後帝抵抗他的到來,所以這是他們應得的懲罰,直到第二天,聞訊匆忙趕到的他的丞相公孫羊前來勸阻,他才終於下令,停止屠城。
從他登基後的第一天起,大燕就未停止過徵戰。他回到洛陽後,任用能臣,開闢稅源,充盈國庫,用以填作軍餉,支持他和匈奴作戰,數年之後,大燕鐵騎終於佔領了匈奴的王庭龍城,將生活在這裡的匈奴人遠遠地趕到了北邊,徹底絕跡於龍城一帶。他的後宮裡,美人也一個接一個地進,但從沒有哪一個能得他長情,即便在龍床上寵幸過一段時日,很快便也遭他冷落,至於被他立為皇後的蘇女,這幾年間,他已很久沒有召幸過她了,他隻是冷眼,看著她和後宮裡的那些女人相互傾軋爭寵,感到倍加的厭煩和輕視,少年時候的往事在他的心裡,早已經蕩然無存,隻是偶爾,當夜深人靜,他獨自登上深宮高樓,回憶起多年之前他去世了的祖母的時候,他冷硬的仿佛已經成了一塊石頭的心,才會重新慢慢地軟和下來。
他亦知道,倘若祖母還在世,必定也不會願意看到他變成今日的模樣。
但他早已無法控制自己了,祖母已經去了,他的母親隻需尊優奉養,後宮裡的女人無法令他腳步停駐,這世上更沒有什麼人再可以軟化他從十二歲起便深埋下了仇恨種子的那顆心,他需要源源不斷的徵服的刺激和快感,平匈奴後的第二年,他便不顧公孫羊和朝臣的反對,又繼續發動了徵服西域的戰爭。陸陸續續數年徵戰,他終於亦達成了心願,將大片臣服於己的西域之地,納入了大燕的版圖。
十年不到的時間裡,他做到了在他之前的任何君主都沒能做到的偉業,令大燕帝國耀武揚威加諸四海,然而,那些歌功頌德如同雪片般的奏折都還堆在他的御案之上,尚未來得及拆閱,就在這一年,黃河從滑縣決河,大水淹沒了豫東北、魯西南,匯入泗水,最後奪泗入淮,無數的良田民舍被滔滔洪水衝毀,人畜死傷,不計其數。
從大燕建國後,便一直苦於重賦徭役的民眾終不堪壓榨,各地□□紛起,他被迫鎮壓,終於平定□□,這時噩耗卻又傳來,他一直極為倚重的丞相公孫羊為治水撫民,病死於外地,臨死之前,給他上了一封勸諫書,稱因連年用兵,國庫空虛,民怨沸騰,國禍患四伏,勸君王治水撫民,停息幹戈,還民以寬政。
從前那些追隨他一道打下了天下的舊日將臣,如今已七零八落,或戰死,或隱退,或懾於他的一向獨斷,不再發聲。
身邊也就隻剩下公孫羊,還會不懼曾數次觸怒於他遭到貶謫的經歷,依舊時常上言苦諫。
如今,連最後的公孫羊也病死了。
他的心裡,忽然生出了一種徹底的孤家寡人的蕭瑟之感。
他終於有所觸動,停朝了三日,最後親筆下了一封罪己詔。
然而,就在他決定頒布休養生息政令的時候,接著,巴陵之地,再次爆發了流民之亂,短短數月,人數便多達數十萬,據稱賊首,便是從前那個曾受後帝招撫,硬生生阻了他滅後帝將近兩年時間的綠眸。
他大怒,心中那頭惡獸再次脫籠而出,他不聽衛權等人苦勸,決意親徵,出徵之前,他於寰丘祭天,起誓鎮滅此亂,殺了綠眸之後,將牧天下之民,再不輕啟戰爭。
天子之怒,血流漂杵。他挾著滿腔復仇之念,統領大軍南下,絞殺巴陵亂軍。
他節節得勝,高奏凱歌。
數月之後,和流民亂軍的最後一戰,戰於一處名為望鄉的荒僻野地。
當地巴陵人的傳說裡,這裡便是死後亡靈割斷前世的一切羈絆,回望故鄉最後一眼的地方。
望鄉的荒野,變成了修羅屠殺場所,亂軍被剿的七零八落,他的戰甲染血,雙目通紅,渾身大汗,每一個毛孔都在叫囂著淋漓的快意,最後他殺的興起,擺脫了親衛的簇護,一騎縱馬在前的時候,一支流箭,猶如一條無聲無息的毒蛇,從不知道哪個方向忽然就撕裂了空氣,朝他疾射而來。
當他那雙被血充盈了的雙目看到的時候,流箭已經趕到了他的咽喉之前。
他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喉嚨一涼,便感覺到冰冷的堅硬金屬穿透了他柔軟的沒有任何保護的那塊皮肉,筆直地插了進去。
風起,雲卷,戰旗獵獵。
身下那匹曾伴隨他南徵北戰多年的汗血寶馬,仿佛也感覺到了不祥的氣息,忽然不安地嘶鳴起來,發狂將他甩下了馬背。
他仰面,栽倒在了地上,依稀仿佛看到無數的人在朝自己的方向跑來,耳鼓裡也充斥著他那些親衛們驚慌的喊叫之聲。
“陛下!陛下——”
漸漸地,那些聚集在他身邊的晃動人影和各種嘈雜的聲音變得模糊了起來。
停留在他那雙充血眼睛裡的最後一幕畫面,便是他頭頂之上一片飄著白雲的藍天。
天空藍若澄明寶石,雲朵也潔若白貝。
甚美。
為何從前,他竟一直沒有發現這一點……
掙扎著,艱難地從插入異物的氣管裡呼出最後一口氣之前,他在心裡模模糊糊地想道。
……
“主公!主公——”
耳畔仿佛有聲音在響起。
魏劭大叫了一聲,捂住咽喉,猛地一坐而起,睜開眼睛,落入眼簾的,是公孫羊錯愕的表情。
魏劭整個人大汗淋漓,仿佛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心髒跳的劇烈無比,幾乎便要蹦出了喉嚨。
公孫羊吃驚不小,急忙後退一步,道:“方才可是我驚到了主公?主公恕罪!戰舟已靠岸,主公遲遲未出艙室,我便鬥膽登船來喚主公。主公方才怎的了?莫非夢魘?”
魏劭慢慢地放下了捂住咽喉的手,略微茫然地環顧一圈,發現自己還在昨夜那間艙室裡。
天已大亮,仿佛是次日正午了,舷窗外陽光明媚的近乎刺目,甲板上傳來夾雜著號令的高低遠近腳步之聲……
南柯一夢?
幸而,一夢!
他猛地看向公孫羊,死死地盯著他,一動不動。
魏劭前日親上戰舟追擊劉琰,公孫羊便在港口等候。終於等到戰舟返港,卻聽雷炎說他似還沉睡未醒,想是過於疲憊了。公孫羊覺得有些反常,放心不下,所以登船找了過來。見他醒來,神色奇怪,忽又這樣目光詭異地看著自己,即便從前已伴他多年,此刻也是感到莫名其妙。
漸漸被君侯看的後背寒毛直豎,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幹笑了聲:“主公如此看我作甚?”
魏劭從床上一躍而起,幾乎朝他撲了過去,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先生你還沒死!太好了!”
君侯手勁奇大,公孫羊被他一握,骨頭都似要裂,強忍劇痛,呲牙道:“主公這是何意?”
魏劭這才驚覺失態,忙松開了手,搓了搓,朝公孫羊投去歉意一瞥,轉過身,飛快地推開了舷窗。
一陣帶著鹹腥氣味的海風迎面撲湧而入。
魏劭閉目,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擦了擦額頭的汗,轉頭道:“劉琰已誅,我這就去東郡接女君母女。”
公孫羊壓下心裡的詫異,忙道:“主公暫且留步,我還有一話要說。如今天下一統之勢,業已成形。民亦不可無君,各地推舉的耄耋望公也陸續到了洛陽,請主公順應天命君臨天下,以期為黎民造福。洛陽民眾亦歡騰鼓舞。主公登基事宜,宜提上日程。”
魏劭微微頷首:“我會去信給祖母,其餘事先交給先生,等我接了女君母女到洛陽,再議定細節。”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想一章內完結的,似還要再寫一章,才能完結正文了。
我今天就寫出來,,,晚上遲點發。
第163章
魏劭那日清早離了東郡之後, 轉眼數月過去了。
冬去春來, 時令入了三月。
季春, “桐始華,萍始生, 鳴鳩拂其羽, 戴勝降於桑”, 一切都是那麼的生機勃勃,三月初三這日,上巳節也隨了春信,再次來臨。
上巳是祓禊春浴的日子。早在先秦時代,到了這一天, 南方諸國便有祓禊風俗, 男女老幼傾城而出, 來到郊外的溪流水畔, 手執蘭草沾水拂灑全身, 赤足洗濯發膚,以祓除舊年不祥,盼消災去病,一年能有一個新的開始。
上巳又是女兒節。從前小喬還在家中,母親也在世的時候,每年的三月,她的母親和丁夫人一道都會帶上各自的女兒,一起到城南的花神廟和民眾一起參加花神春祭,為女兒祈福求安。
自從小喬母親去世之後,那麼多年裡,喬家雜事紛紜,春祭便也停了下來。
今年卻不一樣了。喬家雖剛經歷過巨大變故,但卻猶如重獲新生,大小喬兩姐妹又各自帶著一雙兒女一齊聚在家中,剛前兩天,比彘也從南方回來了,路過東郡來看望妻兒,今日還在家裡,丁夫人的心情早走出陰霾,早早預備好要帶著雙喬姐妹過這個久違了的女兒節。
一大清早,喬家大門之外,裝飾了昨夜新採蘭草的馬車就已停好,賈偲帶著護衛整齊列隊站於一旁,耐心等著喬家女眷出門。
片刻後,聽到一陣婦人歡快笑語之聲遠遠傳來,抬頭,看見丁夫人帶著大喬和女君被一群侍女僕婦簇擁著,小公子鯉兒被乳母抱著,比彘抱著腓腓,一行人從照壁後現身。
女君今日穿了淺綠嫩柳色的春衫,肩披櫻草絹地薄帔,一管細腰,大袖裙裾的下擺繡精致的蘭草花卉,烏黑長發梳髻於腦後披垂而下,以衣裳同色的一條緞帶束縛,以防被風吹亂,這一身宛若少女的裝扮,既應節令,又清麗無儔,明眸睞處,似寶珠生輝,與她同行的大喬一身鵝黃春衫,石青肩帔,也是明麗無比。
兩人說笑並肩而來,裙裾曳擺。賈偲不敢細看,忙命護衛隨自己退到了大門兩旁,屏息等著女眷們出門登上馬車。
腓腓很快要滿周歲了,如今不但愈發如玉似雪招人疼愛,自己也能站立,倘被牽著,甚至可以搖搖晃晃地走上幾步路了。她上月開口,含含糊糊叫出小喬阿娘,如今叫的已經很是順溜。
腓腓的頭發生下來就很濃密,滿月剃了胎發後,如今長的已垂耳畔,今天過她的第一個女兒節,一早起床,也被小喬精心打扮了一番:頭發中分兩邊,扎出翹角小辮,各別一隻小小的絹絲蝴蝶結,蝴蝶結是春娘親手給她做的,栩栩而精致。身穿和小喬今□□衫相同質地顏色的嫩柳色小裙,腳上套著羅襪小鞋,起先被春娘抱出來的時候,和她哥哥鯉兒一樣,一手拿一支系著彩色絲帶的蘭草,另手卻抓著塊梅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