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劭沉默著。
喬平喟嘆了一聲:“我本一無用之人,如今更隻餘一副殘軀,生死榮辱,於我不過是過眼雲煙,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我的女兒。她生性隱忍,即便心中有愁煩事,也從不在我面前吐露半字,唯恐惹我牽腸掛肚,正因如此,才更令我疼惜。今日君侯在我面前,雖因我目盲,不能得見君侯容顏,但君侯翩翩風採、曠大之度,我卻了然於心。故借此機會,鄭重將我女兒之餘生託付於你。我知君侯,非池中之物,倘若有朝一日金鱗化龍,盼君侯能顧念結發之情,代我庇護蠻蠻一生喜樂,我於此,感激不盡!”
喬平說完,便朝魏劭作了長長一揖。
魏劭一驚,忙扶住了他。
喬平站直身,微笑道:“如此我便送你於此了。盼君侯早日平定天下,還黎民一個太平盛世。”
……
魏劭坐於馬背,目送喬平乘坐的馬車漸漸消失在視線裡,出神了良久,方調轉馬頭,朝西而去。
傍晚時分,距離前頭驛舍還有數十裡路,若趕的快些,天黑前差不多也能到了。
魏劭卻越行越慢,似是心不在焉。
雷炎早覺察到了他的異狀,心裡雖存疑慮,隻也沒發問,隻跟著放慢了速度。
離驛舍還有十來裡路,魏劭忽停馬於路邊,對著雷炎道:“你帶人去前頭驛舍落腳,等我回來!”
說罷,也未多作解釋,轉馬了掉頭,夾緊馬腹,低低地喝了一聲,他胯,下寶馬收到主人訊息,被限速了半日,此刻終於能夠放開馬蹄了,伴著一聲歡快嘶鳴,立刻撒蹄,朝前飛馳而去。
在雷炎和一幹隨從的詫異目光注視之下,魏劭一人一馬,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馳道遠方的那片濃濃暮色之中。
……
魏劭回到東郡城門前,天已黑透,城門尉聽聞喚門,登上城頭,借著火杖的光,認出竟是白天剛被郡守送了出去的魏劭,吃驚不已,忙命人開鑰。
魏劭穿過緩緩開啟的城門,沿著月光下空無一人的街道,朝著喬家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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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飯後,丁夫人和大喬抱著鯉兒來小喬房裡。
丁夫人和春娘做著針線。大喬小喬兩姐妹一邊說話,一邊陪著鯉兒和腓腓玩。
屋裡笑聲不斷,其樂融融的時候,忽然,房門外起了一陣腳步聲,一個僕婦推門探頭而入:“夫人!女君!君侯回來了——”
房裡聲音一下安靜了下去,丁夫人和大喬轉過了頭。
小喬驚訝,也抬起了眼。
門開了,魏劭就站在門口。
丁夫人驚喜不已,忙放下手裡的針線,站了起來迎上去道:“快進來!應還沒用飯吧?你稍等,伯母這就去給你預備。”說罷急匆匆要出去備飯。
魏劭跨了進來,向丁夫人和大喬各頷首為禮,隨即微笑道:“多謝伯母。我不餓。我回來,是有話想和蠻蠻說。”
他望著小喬。
丁夫人一怔,隨即點頭笑道:“好,好,那你們先說話,伯母就不打擾了,若有事,來喚一聲便可。”
大喬便抱了兒子,春娘也忙抱看到父親便興奮的咿咿呀呀的腓腓。
房裡的人很快都退散了出去,隻剩下魏劭和小喬兩人面對面了。
小喬心跳加快了,慢慢地站了起來。
“你……”
她遲疑了下,剛想問他回來找自己要說何事,魏劭忽的快步朝她走來,到了近前,張開雙臂,將她一下抱在了懷裡。
“蠻蠻,從前是我委屈你了!”
魏劭緊緊地抱著她,於她耳畔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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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小喬慢慢地抬起眼睛,對上了他的目光。
他雙眸望著她,眼睛一眨不眨,漆黑的雙眉之下,眸底似漸漸匯聚暗波,無聲翻湧。
房裡靜的隻剩下了兩人的呼吸之聲。
許是他擁抱她太緊了,小喬漸漸覺得呼吸不暢。
見他始終不放自己,也不開口,她終於微微地動了動身子:“夫君,你?”
“蠻蠻,一直以來,我其實很想問祖母一件事,當初她何以做主,要我娶喬家之女。”
魏劭終於慢慢地說道,起的有些突兀。
“但是後來,我漸漸便不想問了,祖母到底作何所想,也無關緊要了。到了如今,我更要感謝祖母。倘若不是她當初的堅持,我魏劭何德何能,此生得以娶你為妻,如此待我?”
魏劭雙臂松開了她,走到窗前,推開窗戶,朝著湧入的夜風,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
燭火被夜風吹的明滅不定,他面龐上的投影也變得忽明忽暗。
小喬默默望著他。
“很早以前我便對你言,我心悅你。我並未騙你。隻是同樣,無論你為我做出了何等的讓步,付出了何等的努力,在我這裡,都變成了理所當然。”
“一切都起因你喬家曾虧欠我魏家,而你嫁我,又是喬家求好於我魏家,故一直以來,哪怕我娶了你,我也喜愛你,我卻始終不去想你的感受。便如我對你好,那是我於你的恩賜,你感激我,回報我魏家,那是理所當然……”
他頓了一瞬。
“如今想想,我魏劭,何等的混賬!”
小喬一動不動,雙眸定定地落於他的面上。
“你的容忍和求全被我視為理所當然。我也知,因你喬家虧欠,無論我如何對你,你也不會離開我的,何況一直以來,我自認我對你已經做到了我最大的好,故一次一次,我總是忽略著你的感受,也習以為常。”
“上谷戰後,我還來得及喘一口息,我母親便以那樣的意外方式死去了。她糊塗了一輩子,並非一個稱職的魏家主母,但於我,卻是慈母,我當時感到難以接受。她咽氣前的最後一刻,心裡還被自私和仇恨所佔。仔細想想,我和我母親何等的相像,目雖未盲,心卻一直被仇恨和自私所佔滿。那段時日,匈奴壓境,祖母病倒,你獨自承受了何等的不易,可我卻隻顧沉浸於自己的悲痛,我再一次地忽略了你,即便心裡感到了愧疚,也總是想著,你能理解我的,也會支持我的……直到那日,你事先未與我言及半句,便在祖母面前提出要回喬家。”
魏劭再次朝她走了過來,停於她面前。
“蠻蠻,那時候,我忽有一種感覺,我覺你在疏遠我,你似想離開我了。我分明知道,你還是會回來的,但這種感覺,我卻揮之不去,甚至到了令我寢食難安的地步。隨後我送你到了喬家,昨日我親眼見到你在家人面前是何等的模樣,我更感到不安……”
他頓了一下,眉宇鬱結。
“我魏家雖非樊籠,但於你來說,或許便與樊籠無二了,你在我家數年,我何曾見你有過如此的自在?”
“今日我本就不願走的,我覺得我還有事未完。隻是你不留我,我也開不了口再留。我離開的時候,你父親送我出城,末了,鄭重將你餘生託付於我。上路後,我便一遍復一遍地自問,倘若那日上谷城破,漁陽城破,我失去祖母,亦失去了你,那麼即便叫我滅盡仇人,得了天下,美人在懷,天下卻再無第二個你,也無人能似你這般聲聲喚我夫君,從此我的餘生,又有何歡可言?”
小喬眼眸裡慢慢地溢出了閃爍的淚光,淚光越聚越多,終於,一顆晶瑩淚珠忽的從她眼眶裡出來,沿著面頰滾落。
魏劭凝視著她,抬手,以指輕輕地為她擦拭淚痕。
“那時我知道了,我這些時日的所想,須讓你知道。再不趁這個機會說出來,無論我去哪裡,我心中都會不安。所以我又回來了。”
“蠻蠻,從前我總為自己感到委屈,我也不止一次地在你面前提過,因為你,我違心地做了如何如何的退讓,但我卻從不去想,你會因為我的這種想法而承受著何等的壓力和委屈。你生來不是要到我魏家替你那個死去的祖父來贖罪的,即便當初是這樣,到了如今,早也不欠什麼了,反倒是我,忽略你太多……”
他越擦,小喬眼淚便落的更多,沾湿了她的衣襟,打湿了他的手背。
“我魏劭被你所俘,乃是我這輩子的幸事。隻是從前,我口口聲聲說愛你,心悅於你,要你對我完全託付真心,自己卻以家仇為由,從不肯,也不曾想過為你的處境考慮半分,論到自大和自私,這世上還有何人能與我相比……”
小喬不斷地搖頭,淚落紛紛。
魏劭凝視著她不斷墮著淚珠,又拼命搖頭的樣子,眼眶亦微微地泛紅。
“我混賬東西一個,隻知從你身上索歡,不知疼你惜你。我從前答應過你的,我若得罪你,你隻管打我出氣,如今往後也是一樣,我傷了你的心,你打我便是,隻是不要和我離心,更不要和我生分了……”
小喬握起粉拳,朝他肩膀和胸膛胡亂捶打,嗚咽道:“你就是個混賬……我好好的,誰要聽你突然跑回來說這些的……”
話音未落,又撲到了他懷裡,抱著他的腰身,把一張滿是淚痕的臉埋在了他的胸膛裡,再也不肯抬起來了。
懷裡的柔軟身子不住地顫抖,眼淚似洶湧而出,片刻便打湿了他的衣襟。
他將她抱放到床上,自己再緊緊地擁住她。
良久,才終於感覺到懷裡人兒的身子停止了顫抖,一張臉卻依舊埋在他懷裡,不肯向他。
魏劭微微動了動身體。
一隻小手立刻捉住了他的衣襟,緊緊地攥著。
“我要你留下來……不許走……”
小喬用帶了濃重鼻音的語調,抽噎著,含含糊糊地道。
魏劭輕輕撥正她的面龐。
她的眼皮子已經哭成了粉紅色,微微腫脹,鼻頭也紅紅的,面頰上緊緊沾了一绺被淚痕打湿的秀發,模樣很是狼狽。
一雙眼睛緊緊地閉著,羽睫輕顫,上頭還沾了一顆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