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劭來了。
蘇娥皇的腳步定住了。
魏劭的面龐僵的已經扭曲,雙眸裡是山雨欲來的怒潮。他一腳便跨了進來,蘇娥皇這才看清,他的一隻手中,拖進來自己那個已經失蹤了一個晚上的侄兒。
蘇信像隻死狗一般地,被魏劭丟在了蘇娥皇的腳下。
蘇娥皇低頭,看到蘇信滿身的血汙,如同剛從屠宰場出來。他倒在地上,蟲子般扭曲身體,掙扎著試圖朝蘇娥皇伸過來那隻滿是血汙的手。
“……全是她指使我的……”
斷斷續續的破碎聲音從他斷了牙的嘴裡發了出來,幾乎辨不出是他的聲了。
“饒了我……”
他昏死了過去。
蘇娥皇雙眸猛地睜到了最大,臉孔驟然白的沒了半分血色。
“汝賤婢,誅心至此,安敢謀害吾祖母?”魏劭咬牙切齒。
從未見過狂怒這般如同雄獅的魏劭,蘇娥皇驚恐地看著他,牙齒打顫,一步步地後退,後退,直到後背抵在了那堵糊了精美花紋絲綢的牆面之上:“二郎,我實不懂你所言為何意?我怎會謀害外姑祖母?蘇信他到底和你說了什麼?我不知……”
“賤婢!再喚我一聲二郎試試?”魏劭咆哮,臉色鐵青,狀極可怖。
蘇娥皇倏地停下。
“你的侄兒,他方才招了!你和姜媪私通,從鄉侯夫人那裡拿來蛇毒,叫姜媪伺機毒殺我的祖母,嫁禍我的母親,你再殺了鄉侯夫人……”
魏劭一字一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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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起初,小喬對他說,蘇信曾和鄉侯夫人往來,她疑心去年祖母險些中毒一事,或許和蘇氏有關的時候,魏劭的第一反應,是難以置信。
盡管確實如他對小喬說的那樣,他如今早已經放下了少年時候的那段青澀往事,蘇氏如今也變得和他記憶中的那個他曾喚為“阿姐”的少女幾乎重合不起來了。
但在他的心底裡,對於曾陪伴他渡過了十二歲那年生命中的最灰暗的日子的少女,始終還是留有一段溫暖而美好的朦朧印記。
他實在難以相信,他記憶中的那樣一個溫柔少女,如今會做出這樣的事。有那麼短暫的一瞬間,他甚至覺得,是不是他如今的妻,為了將他少年時代的故人影子從他心裡徹底驅逐出去,而在捕風捉影。
直到他又看了祖母的那封信。
當時他整個人驚呆了。
反應過來後,他就被一種徹底給愚弄和欺騙了的震驚以及憤怒之感給深深地攫住。
他不再懷疑了!
竟然是蘇氏,差一點就害死了他這一輩子最為敬重,也是最為摯愛的祖母!
他豈能容!
……
房裡一陣短暫死寂,蘇娥皇忽地悲鳴:“仲麟!你千萬莫相信蘇信的話!這個喪盡天良豬狗不如的東西!我本好意提攜,不想他恨我至此,竟就誣陷於我!我實在不知——”
她辯解著的時候,魏劭身後已經奔入兩個孔武虎賁,上去左右捺住了蘇娥皇的一雙臂膀,架著她便往外而去。
蘇娥皇奮力掙扎,原本一絲不苟的發髻散亂,步搖金釵掉落地上,肩上那件薄如蟬翼的絲衣也掙落了,她死命地抵住腳,最後被拖著經過魏劭身邊的時候,淚流滿面,嘶聲道:“仲麟,你忘了,你那時候發了高燒,昏迷不醒,是我整夜在你邊上服侍?你忘了,你曾說過,要護我一輩子的周全?如今你就這樣憑著旁人之言便定了我的罪!竟連給叫我為自己辯駁的機會都不給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想一章內就寫完這段情節的,但實在不早了,一坐又到了快十一點,隻能放下章了。
第117章 12.31
“放開她。”
蘇娥皇被架到了門檻前的時候,魏劭忽道。
他身上的那種狂怒氣息已經消失,神色冰冷。
蘇娥皇鬢發散亂,衣衫不整,面龐蔓爬著淚水,跌坐在地上,委頓而狼狽,那隻原本保養的宛若無瑕凝玉的手,此刻死死地抓著門檻,手背皮膚下的青色血管如蛛網般清晰可見。
“仲麟!我的這個侄兒,去年鹿骊大會之時,出手下作,過後被我責罵,當時他便懷了怨恨,後來我讓他殺李姓鄉侯夫人,他卻被那婦人所誘,二人宿奸成雙,不願下手,被我逼迫,最後無奈才殺了她,當時必定又記添了一筆對我的恨。及至前些日,恰好又被我得知,我身邊一個婢女竟與他勾搭在了一起,那賤婢仗此,非但輕慢於我,背後還以惡言詛咒,我一時激憤,懲治過重,傷了那婢女的性命,當時他便對我面露怨色了,心裡必愈發怨恨於我。我不知仲麟你從何得知我欲害外姑祖母的話,你捉了蘇信前去拷問,他為脫身,又暗恨我,自然順著你的問話,將事全都推到了我的身上!我何其之冤!”
魏劭望著,並未接話。
蘇娥皇張著嘴,如涸水坑中的魚,急促地喘息,胸脯劇烈一起一伏,腦子卻在飛快地轉著。
她心知越是這種時刻,她便越不能因為恐懼而亂了心神。一旦有半分的露怯,必將墮入萬劫不復。
她沒有做過那些事!
那些事全都和她無關!
她在心裡,一遍遍地如斯告訴自己,仿佛漸漸也相信了,這才是事實,身體裡原本正在迅速流散消逝的那些力氣,很快又重聚了回來。
“漁陽城中鄉侯夫人,確實是我叫蘇信殺的,這我不否認。你知為何?因我恨她入骨!從前她也居於洛陽,有一段時日,我曾與她往來親密。我將她視為閨中知己,無話不談,不想她竟瞞我,暗中與劉利宿奸,我得知後,十分憤怒,前去質問,她反而羞辱於我,我遂與她絕了往來。不想她此後還不收手,依舊和劉利私下相會。我無可奈何,隻能當做不見。卻萬萬沒有想到,這□□為了房中助興,竟喂劉利長期食以媚藥,藥雖助興,卻也噬人體骨,待我知曉,劉利已經毒入膏肓,藥石無用,這才一病而去,令我失了丈夫,我焉能不恨?且劉利臨終之前,方悔不當初,囑我定要殺此□□為他償命。我是為了我那亡夫生前遺願,這才不得已殺了她的!”
她一口氣說完,費力地吞咽了一口唾液,潤了潤自己方才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巨大變故而驟然變得幹黏的嘴巴與咽喉,抬起眼,對上對面魏劭那雙依舊波紋不興的冰冷眼眸。
“鄉侯夫人誠然是我殺的,但我與那賤婦的關系隻限於此!至於你說的她和姜媪往來,姜媪又何以從她那裡獲毒要害外姑祖母,我真的是半分也不知曉!仲麟,求你千萬莫要聽人一面之詞!至於我的這個侄兒……”
她的視線厭惡掃過還倒在地上的蘇信。
“他雖是我侄兒,但人品低劣,無信無義,從前我不知曉,如今帶在身邊,方慢慢看的清楚了。他隻求脫身,一派胡言,這才血口噴人,順你所問將這罪名強加在我頭上……”
蘇信從劇痛裡蘇醒了,趴在地上裝死,耳畔卻聽到蘇娥皇詆毀自己的聲音,全身沒有一根骨頭不是正在遭受如同被屠宰般的痛苦,想起魏劭方才的狠辣,打著寒顫,再裝不住了,□□:“君侯……我非胡言亂語……她雖沒對我說,我卻看了出來,她一心想再嫁你……恨老夫人不喜她……”
蘇娥皇恨的牙齒發痒,悔不當初,何以竟一時走了眼,將如此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用在了身邊。
其實就在方才她對鏡出神之時,腦海裡又再次冒出過將蘇信也一並除去的念頭。
蘇信知道的事太多了。又日漸被證明,並非可用之人。留著日後便是對自己的隱患。
這個念頭,最近已經冒出來過數次了。
隻是她猶豫,沒有下定決心。
到了這一刻,她終於後悔了。悔自己沒有及早將這個侄兒除去。
他為何就不想想,唯有保住了自己這個姑姑,他才能有機會好好地繼續活下去。
隻怪依然不夠狠心,這才令自己陷入了這般的被動絕境。
蘇娥皇撲了上去,狠狠地抽了蘇信一個耳光子,厲叱:“我何以會有你這種指鹿為馬,顛倒是非的侄兒!”
她抬起頭,眼淚滾了下來。
“仲麟!我承認我是對你依舊懷了舊情。那日我去見你之時,我說我這一生,全是被我出生之時的命格之說所困,以致於淪落到了今日地步,我痛悔不已!此確實我的真心之語,我沒有欺你半分!年少時候,你分明是我心中所愛,我也對你真心付出,最後卻終究還是敵不過家人安排,我另嫁了劉利。但你知我心中當時所受之煎熬,何其之痛!你當記得,我原本有如何的一把嗓音,你曾贊,說阿姐歌喉動聽,當時我說,阿姐唱一世給你聽。嫁了劉利之後,我便用藥毀了我的嗓子,對外隻稱生病誤用了藥。我為何如此?為的就是因你當初那一句悅我歌喉,我對你應下的許諾。我這餘下殘生,雖不能如願嫁你,但不會再為第二個男子作歌而樂……”
“住口!”
魏劭驀地咆哮。
蘇娥皇說的卻仿佛動情了,兩邊雪白膀子一聳一聳地抽動,眼淚不絕,洶湧而下,很快便將胸前的那抹朱紅兜衣濡湿了一片,又道:“你不想聽我提過往,我不說便是。隻是那日我也與你說的很清楚了,我雖不堪,也有自知之明,早知舊事難追。你如今還肯垂憐我,庇護我,說出願意護我一世周全的話,我已經心滿意足,我何以會蠢不可及竟去謀害老夫人?難道老夫人去了,你便就願意娶了我不成?我小時候出入你家,外姑祖母待我極好,仁慈大愛,我與她老人家又無冤無仇,何以突然誅心至此,喪心病狂要害她老人家的性命?凡果必有因。我沒有謀害老夫人的起因啊!還有方才,仲麟你說是我指使姜媪下毒。她是你母親身邊用了幾十年的老人了,朝夕相伴於側,我卻連你魏家大門也難能進入,我何以能夠說動她聽我行事?”
魏劭冷冷道:“我母之弟曾害了姜媪之子,我母當時處置不公,姜媪喪子,當時便埋下了恨意,隱忍不發,後被你所用,你代她復仇,她便甘心受你驅使謀害我的祖母,嫁禍我的母親!你這毒婦,處心積慮到了如此地步,你竟還和我提什麼少年過往!”
蘇娥皇的眼皮一跳,原本已經漸漸有些緩了下來的心跳,隨了魏劭的這一番話,再次狂跳了起來。
“仲麟!我不知道你都是從哪裡聽來的這些話!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若有真憑實據,我今日甘願死在你的手裡,無半句埋怨!但你若隻憑旁人捕風捉影的中傷之辭便將我定罪,我死,亦不瞑目!”
她揚起了下巴,嘶聲說道。
魏劭盯了她片刻,眼底眸光陰沉而晦暗,叫人摸不透他此刻心中所想。忽對門外的兩個虎賁道了聲“關她入地牢”,抬腳往外而去。
蘇娥皇驚叫一聲。
她聽了出來,他的語氣裡沒有絲毫的感情,甚至連一絲厭惡也無。如一把喂滿了血,卻依舊冷冰冰不沾半點活人氣息的殺劍。
她知道他說的是真的。
地牢是什麼樣子,她再清楚不過。
從前洛陽府邸最陰森黑暗的地下,也有那樣一座地牢。
被關進去的人,即便意志再堅強,沒有一個能熬過半年。
她至今還記得,她將那個害了她嗓子的劉利寵姬關了進去,才三個月,她下去看那個女人的時候,女人已經變得面目全非,瘋的連遞她面前的屙物都抓起來填進了肚。
蘇娥皇的臉孔再次血色褪盡,爬了幾步,從後死死地抓住了魏劭的一隻腳,不肯放開。
“仲麟!你不能這麼對我!我沒有害你的祖母!我沒有!”
她嘶聲力竭地喊著,眼淚成串成串地往下滾落。
魏劭抬腳掙脫了她的手。蘇娥皇倒在了地上。
“是誰?到底是誰和你這麼說的?是那個喬女?是了,一定是她!仲麟!她的話你怎能信!你忘了你的父兄當年是如何死的?被喬家人害死的啊!你也忘了你當年曾在家廟發下的重誓,要將喬家之人滅盡?如今怎就會被這喬女所惑,聽她一面之詞,不信於我!喬家和你有仇!他們送她過來,就是怕你日後報仇,讓她防備你,謀算你啊!”
她原本倒地,哀哀地痛哭,忽然爬了起來,衝著已經往外去的魏劭背影喊道:“世上女子之於男子,全都脫不開謀算兩字。或者謀心,或者謀利!仲麟你想,她和琅琊劉琰原本青梅竹馬,兩情相投,還定有婚約,何以被喬家人一送過來,便對你婉轉柔媚,曲意承歡?仲麟你一向睿智,想想就會知道,她怎可能對你真心實意!如此心機深沉,必定另有所圖!如今更是因你不忍我被幸遜迫害,加以庇護,這才在你面前汙蔑於我……”
“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