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劭不在,小喬初來乍到,也沒什麼事。起頭幾天,吃了睡,睡了吃,在宅邸裡逛逛,發個呆,一天時間也就過去了。
過了兩天,春娘說那日進城的時候,看到街畔有家鋪子掛出來售賣的羔皮看起來不錯。當時就想著,買幾張過來做冬日的護膝,也是極好的。怕天氣漸暖要收了去,想趁今日,過去挑一挑。
小喬本就無所事事,換了尋常衣裳,戴了幂蓠,便與春娘一道出了門。
管事知女君要去的那一帶城南平民聚居,恐有失,親自領路護送。
小喬坐了馬車出門,漸漸靠近集市後,便下來步行。一路慢慢地闲逛,找到了春娘那日看到過的售賣羔皮的攤子,挑了四五張,付了錢,收了起來,又一路慢慢闲逛回去,順手買了些雜物。預備要走的時候,忽然看到集市道旁聚了許多的人,一個中年漢子一邊敲著銅鑼,一邊大聲吆喝招攬。原來是個販賣奴隸的攤子。被賣之人,有男有女。男披發,女結錐,全都是不知道哪裡擄來的羌人。一個個都蓬頭垢面,雙手被捆。身上衣衫褴褸,幾個女子更是衣不蔽體,露出布滿了一道道灰黑色汙痕的胸腹,被圍來的路人盯著指指點點,目光中盡是猥褻。那幾個羌女卻神色木然,猶如泥胎木雕,沒有半點反應。
晉陽為太原郡郡治所在。古曾為趙國都城,與範陽、漁陽、信都等同為北方著名都會。居民除了漢人,也雜居從祖先起便歸化了的羌胡人。
羌人自古起,吃苦耐勞。婦人產子,亦不避風雪,性堅強而勇猛。以戰死為吉利,病終為不祥,稱得上一個勇而富有朝氣的民族。隻是這百年來,與漢室衝突不斷。如今這些已經歸化了的羌胡人地位低下,大多淪為奴戶或蔭戶。尤其先前,陳翔佔據並州的幾十年間,或被強行發遣徵戰,或遭大肆侵奪,情狀悲慘。
管事見女君腳步遲緩下來,慌忙遮擋,不欲讓小喬看,道:“這些都是下賤的羌胡,想是得罪了家主,才被送到集市發賣。女君莫望,免得汙了眼睛。”
小喬問:“這裡一直這樣公然在集市叫賣羌奴?”
管事道:“歷來如此,是個慣例。”
小喬皺了皺眉,再看了眼那幾個衣不蔽體的羌女,遲疑了下,終還是轉身離去。剛走幾步,忽聽到身後一陣喧哗,看到裡頭一個十來歲的羌人少年從地上爬了起來,衝過去狠狠地咬住一個作勢上來要買,實際伸手去捏年輕羌女胸脯的男子手腕。死死地咬住不放。
男子吃痛,大聲地嚎叫,終於被人分開,手腕已經出了血。那個叫賣的中年男子大怒,命人將那少年撲壓在地,自己抽出鞭子,一邊大罵,一邊當頭夾腦狠狠地抽個不停。
那少年十分倔強,雙目射出怒火,口中用不大純熟的漢話高聲嚷道:“我們無主!我和我阿姐是在家中後山放羊之時,被這壞人捉走的……”
中年男子大怒,也不抽鞭了,上去一腳,便重重踹在少年頭上,咬牙切齒罵道:“賤奴!叫你再胡言亂語!”
少年頭破血流,腦袋被那男子靴子死死踩在地上,身軀依舊在不停扭動掙扎。一旁那個原本神色木然的年輕羌女忽然放聲痛哭,也撲了過來,跪在地上,不住地向那中年男子磕頭求饒。
周圍人越聚越多,其中有一行四五個人,均做當地人的普通裝扮,當中是個青年男子,二十五六歲的年紀,眉宇英氣,目光明亮,望著此情此景,眸底霾色漸漸濃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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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近旁幾個隨從,更早已經怒不可遏。
從人裡,姜猛脾氣最為暴烈,額頭青筋暴起,咬牙切齒道:“漢人竟欺我族人至此!”猛地握緊拳頭就要上去,卻被那年輕男子阻攔,停下了腳步。
第100章
姜猛循著領人雕莫的目光望去,看到一個面罩冥蓠的女子在身旁數人的持護之下朝那牙人走了過去。
……
西部漢羌積怨一向深重。
但與匈奴矛盾有所不同,除了存在雙方爭奪空間的客觀原因,也有漢室統治失當的歷史緣由。
方才一幕,小喬雖看不過眼去,但考慮到既然一向都是如此,自己初來乍到,雖有魏劭為靠,也不好輕易觸動這些當地豪強的既得利益,所以遲疑過後,終還是決定離開。
卻沒想到又出了這樣的一樁事。聽到那個少年叫著“阿姐”,為了那個羌女遭如此的毒打,還依然不肯服軟,不知為何,便想起了自己的阿弟喬慈,如何還能忍的下,轉身便回來快步走了過去。
管事見女君不聽己勸,看起來是要插手了,無奈隻好跟了上去。
少年已經被打的眼眶青腫,嘴裡流血,那中年牙人還是不解氣,一腳踢開在邊上苦苦哭求的羌女,還要再毆打,忽聽身後一道女子聲音傳了過來:“住手!”
牙人回頭,見說話的是個面戴冥蓠的女子,一愣。
西部多風沙,婦人外出常以布巾覆頭遮擋風沙,也是常見。便端詳了一眼。
隔層薄絹,雖看不清容顏,但隱隱能窺到大致的五官輪廓,直覺婦人貌美,又聽她聲音,清泠泠的,極是好聽,年歲也不會大。
再打量了下她衣裳,雖質料上好,卻無出眾之處。
最後再看她身邊隨從。一個留了羊須的中年男子,一個僕婦。便猜想是普通大戶人家出來的年輕婦人。
這牙人姓胡,有後臺,平日根本也不把這晉陽城裡的普通大戶放在眼裡。本又是色胚,心裡便起了邪念,極想撩開那層面紗窺個究竟。果真依她話停了下來,笑嘻嘻地道:“你是哪家婦人,不好好在家拈針走線,到這裡來做什麼?”
管事大怒,厲聲呵斥:“放肆!你可知——”
小喬阻攔了管事,看了一眼地上被捆著的幾十個羌人,冷冷道:“你的這些人,多少錢,我全買了!”
管事一愣。
牙人和旁邊看熱鬧的也是愣了。反應了過來,遲疑了下,道:“你全要買?”
小喬道:“我的話,你是沒聽懂?”
牙人這才信了,思忖了下,報了個略高的數,本以為她要還價一番,不想連眼睛都沒來得及眨,便聽她道:“把人全都給我送去城北衙署!送到後人錢兩訖!”
牙人真正地吃驚了。
去年並州易主,燕侯魏劭取代了陳翔,成為並州之主。當地豪戶都在等著魏劭前來攀拉交情。踮著腳尖一直等到了不久前,才傳出消息,燕侯抵了晉陽,落腳於城北的衙署裡。剛起頭幾天,晉陽豪戶聞風而動,競相上門拜見,送美人的,送金帛的,差點沒把門檻踩斷。
魏劭就住城北的衙署裡。牙人自然知道。
這婦人一開口,說把人都送到那裡去……
牙人猶疑了下,試探道:“夫人莫非是在開我玩笑?衙署裡怎好隨意亂送東西進去?”
他已經改口,稱她“夫人”了。
小喬冷冷道:“我叫你送,你給我送去便是,哪裡來的那麼多啰嗦?”
牙人立刻聽出了那種隻有上位人才會不自覺帶出的不容辯駁的語氣,頓時不敢肆妄,忙換了副臉色,畢恭畢敬,連聲答應,又轉頭大聲斥地上那些被捆成了連繩的羌人,命都站起來。
這些羌人如那少年所說的那樣,確實並非戰俘,乃從湟水一帶的各族羌人中無辜被擄而來的。這一撥裡,原本一同被發送過來有將近百人,從湟水一路輾轉流離到此,病的病死的死,最後就隻剩下了這幾十人。當中大多不會說漢話,也聽不懂。隻知道是這個面覆冥蓠的年輕婦人買下了自己。也不知道此去會是如何,跌跌撞撞地被驅趕著往前而去。
小喬來到那個少年身邊,見他仿佛奄奄一息了,便命管事將他一同帶上馬車。
管事見少年骯髒,又一身的血,遲疑了下,沒想到這少年卻異常的頑強,竟自己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對著小喬深深鞠躬道:“恩主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我身上髒汙,不敢汙了恩主的車,我自己還能走。”
小喬見他面容雖骯髒狼狽,一雙眼睛卻很清亮,說話也彬彬有禮,像是受過教育似的,對他更添好感,便微笑點了點頭。
春娘心慈,早在一旁看的難過不已,忙親自過去,將那羌女手上的繩索也解了。羌女向小喬連著磕了七八個頭,連滾帶爬地到了少年身邊,嘴裡冒出一長串小喬聽不懂的話,應是在問他傷情。少年搖頭,仿佛撫慰了她幾句,便轉身跟上了那群羌人,蹣跚前行。羌女忙扶他,神情恭恭敬敬。倒令小喬覺得這兩人不像是姐弟了。
念頭一閃而過,小喬也沒再多想,在身旁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之下,離了集市,登上馬車回往衙署。
看熱鬧的人開始議論這神秘小婦人的來歷,議論了一陣,漸漸便也散去了。最後剩下那幾個人還站在了原地。
姜猛道:“那婦人是何來歷?竟也住晉陽衙署!莫非和那燕侯有關聯?”
雕莫不語,隻目送坐了那小婦人的馬車漸漸遠去,直到看不到了,方收回了目光。
“頭人,方才我一錯眼間,看到那個少年臂上仿佛帶了卑禾族的文身。”
另一個隨從忽然說道。
姜猛一愣,隨即面露不屑之色:“竟是卑禾人!甘仰漢人鼻息而生,被掠遭到如此羞辱,也是該當!”
卑禾人是隴西羌人中除了燒當之外的另一支大族。如今的老族長名叫原旺,執族長之杖已逾四十多年,頗具智慧,引領族人農耕建屋,漸漸改遊牧為定居,人口一度也得到很大的繁衍,在湟水一帶的羌人之中很有名望。隻是後來,卑禾人也如同隴西的其餘羌人一樣,遭陳翔以及涼州刺史馮招的擠壓,被迫遠遷。
上月雕莫籌謀攻打上郡,曾邀卑禾族加入共同作戰,卻被原旺老族長婉拒。卑禾人按兵不動。失利後,姜猛提及未協同作戰的卑禾族,自然感到不滿。
雕莫道:“人各有志。卑禾族長德高望,不出兵也是有他的考慮。我向來敬重他。你休再胡言!”
姜猛見他如此說,才閉了口。
雕莫沉吟,眼前浮現出方才那個少年的樣子,忽然覺得有些面熟。一時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裡看到過。遲疑了下,吩咐一個隨從跟上去察看一下究竟。隨後帶了人,先出城而去。
……
小喬一下買了這二三十人的羌奴回來,管事是看不懂了。
隻是夫人喜歡,做下人的自然不敢多問半句。回來後第一件事,便是命這些羌奴都去洗頭淋身,幹淨後換上漢人的衣物,每人給發了一雙鞋。隨後帶去吃飯。每人發兩個餅,粥不限。
等羌奴們吃完了飯,管事就去問小喬,預備讓這些羌奴做什麼。
小喬也不知道需要他們幹什麼。起先在集市裡買回來,純屬衝動型的消費。見管事問完了話,等著自己吩咐的樣子,就說,先問問他們自己,想走的就讓走,不許強留。
管事傻眼了。
原來夫人沒事花錢買了這麼多的羌奴,就是為了放著玩兒的。
也不敢問什麼,轉個身,叫了個會說羌語的,真去問了。
哪些羌奴起先不敢相信自己交上了如此好運。先被順利買走,不但穿上了衣服鞋子,還吃上了一頓飽飯。本以為已經夠好了,沒想到現在,那個年輕夫人竟然還放自己走了。
一開始沒人相信。都面面相覷。後來確定是真的,走了十幾個人,最後還剩下一半,不肯走了,說是回去也沒有家人了,而且路途迢迢,未必就能活著回到湟水一帶,隻想留下來服侍夫人。男子十二個,女子兩名。都很年輕。
管事見人趕也趕不走,再轉個身,又去稟了小喬。
小喬想了下,讓男的暫充雜役,女的幹漿洗。實在沒事兒就闲著好了,等她想起來再用。
然後又吩咐了一聲,讓都安排在外院,不許入內院。
這也是出於安全考慮。畢竟,雖然她對這些羌人沒什麼惡意,但保不齊別人會如何打算。
最後剩下那對姐弟。小喬吩咐管事,讓給安排一個單間住,再請郎中過來給少年治傷。
管事一一應下。
……
幾天之後,羌人少年的傷已經好了不少。
他自稱單名爰,再次來向致謝。望著小喬的時候,雙目亮晶晶的,充滿了感激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