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喬一怔:“並無。他……他待我還算是好的。”
喬平仿佛不信,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皺眉道:“蠻蠻,你若真遭魏劭私下虐待,不要隱瞞。為父雖無能,但也不會坐視不管,任你遭受欺凌!”他的語氣,聽起來頗重。
小喬知道應是自己的那封信讓父親起了這樣的疑慮。忙道:“父親,絕無此事!君侯待我……處處合乎禮儀。我如今在魏家過的很好。”
喬平再端詳她片刻,終於慢慢籲出一口氣:“如此便好。楊奉當日回來對你伯父也說,幽州之行,魏家以姻親之禮接待,徐夫人寬厚待人。慈兒所言,也相差無幾。故我見了你前次叫慈兒帶回的信,難免疑慮。既然如今魏家納我喬家為親,女婿也無凌虐,女兒你為何如此憂心忡忡,力勸為父未雨綢繆,要防範魏家日後要對我喬家不利?莫非你是探聽到了什麼風聲?”
……
小喬兩個月前來的這封信,對喬平造成的震動,其實可謂不小。
雖然此前,他也心知嫁女兒過去,未必真就能化解魏家對己的怨隙。但他從未真正想過是否會有那麼一天,燕侯魏劭會無視婚姻盟約的存在,對喬家施加復仇的舉動。
他被女兒的這封信點醒了,尤其,信中她的語氣鄭重異常。
喬平細思,想到魏劭十八歲時對付落入他手的另一仇家李肅的情景,不寒而慄。
當時李肅滿門被斬於東海之濱,李肅本人遭凌遲,千刀之後被剁成肉糜喂入魚腹。
十年前魏經父子固然是直接喪命於李肅之手,但當時,喬家也難辭其咎。
魏劭既然如此痛恨李肅,下了這樣駭人聽聞的狠手,沒有理由僅僅因為喬家嫁去了一個女兒就化幹戈為玉帛。
女兒是魏劭的枕邊人,朝夕相對,對其人了解,自然要多餘外人。
她不但有了隱憂,還出言提醒自己,則絕非杞人憂天,必是覺察到了什麼。
從收信後的第一天起,喬平就一直在心裡反復思量。此刻女兒回到了家,自然開口詢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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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喬說道:“父親,女兒心目之中,父親和阿弟,不能離棄。是故再不敢隱瞞父親,女兒出嫁前的一晚,曾有過一個夢魘。夢魘真實異常,便如女兒親歷了此後接下來的一生。在夢中,夫婿魏劭日後雄霸天下,對魏喬兩家當年的怨隙卻依舊耿耿於懷,他施加報復,喬家的下場,也與當年李肅相差無幾。女兒自夢中醒來,驚懼不已,深有一夢歷盡一生之感,更覺冥冥中猶如啟示。當時還不敢告訴父親。嫁入魏家之後,這一年以來,女兒無時不刻戰戰兢兢。雖蒙魏家祖母厚愛,多有提攜,祖母亦慈濟在懷,放開了兩家舊事。隻女兒觀我夫君,他卻恨意深刻,恐怕難以徹底化解,何況當初娶我,也非出於他的本心。日後若祖母百年,情況如何,實在不得而知。女兒越想越是擔心,唯恐當日夢魘他日成谶。是故下定決心給父親寫了這一封家書。意在提醒父親,即便魏家不恨,我喬家也要未雨綢繆,多做些防範,總是沒有錯的。”
喬平怔怔望著女兒,說他此刻心底猶如驚濤掠過,也毫不誇張。
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這個年還未滿十六的女兒,心思竟然如此沉重,說出了這樣一番話來。
猶如醍醐灌頂,他當場定在了那裡。
“父親,當今亂世,你當比女兒更清楚,唯兵強馬壯,才是唯一自保之路。其餘種種,譬如盟約,不過曇花一現。至於婚約,更是不值一提。我在魏家為婦,自然會盡我能結好兩家關系。但從今開始,父親更當想方設法招賢納士,壯大兵馬,如此萬一日後有變,也能謀一後策,不至於任人魚肉。”
喬平雙眉緊皺,在房裡再次踱步,腳步沉重,落地橐橐發聲。
小喬屏住呼吸,緊緊地注視著父親的身影。
他踱了良久,忽然停了下來,轉過身,一字一字道:“女兒,你所言極是!且不論你那夢魘如何,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兖州喬家曾也雄踞一方,如今卻淪落至此,以致要靠送女聯姻求得苟且偷安,為父從前每每想起,便覺無地自容。今日被你如此點醒,為父如大夢覺醒。女兒你有所不知,兖州我喬家的諸多部曲將吏,也並非全是不思進取之輩。奈何從前你伯父安耽現狀,為父也未力爭,方日日蹉跎,人心渙散!為父知道該如何做了!”
小喬終於松了口氣。
“父親!兒子終於等到你說出這話了!不知道已經等了多久!”
書房的門忽然被人一把推開。
小喬回頭,見阿弟旋風般地衝了進來,興奮無比,徑直奔到了喬平的面前,單膝跪了下去。
“父親!兒子願效命在先!招賢納士,壯大兵馬,為我兖州振興,若有所用,但憑吩咐!”
喬平哼了一聲:“我與你阿姐說話,你如何在外偷聽?”
喬慈呃了一聲,這才頓悟,忙朝一旁的小喬擠眉弄眼。
小喬一笑,上前讓阿弟起來。道:“父親,我隻怕伯父又從中阻攔,父親束手束腳。”
兖州積弱已久,伯父喬越的身邊,除了那些個平日不做實事的門客謀士常給他灌他愛聽的迷湯話外,其實早就不得人心了。隻是喬平從前一直拘於喬越既為兄長,又是家主的地位,遇事不好出頭。
喬平道:“他贊成最好。若不贊成,為父此番也決不再盲從!”字字句句,聲音振聾發聩。
作者有話要說: 噯~晚上魏猴就回家啦~
第82章
當天,喬平就行動了起來。
他先與自己幕僚議定,由幕僚先私會喬家的一些將吏。兖州兵馬,實聽喬平調遣。無不應允。
喬平隨後過去單獨會喬越,提出防患於未然,壯大兖州兵馬的建議。
喬越對此起先並無多大的興趣。喬平和他詳談許久,向他分析當今時勢。
喬越出身軍閥世家,年輕時候也親自帶兵打仗過,並非完全糊塗不知世事,隻是性格懦弱,得過且過使然。被喬平勸的搖擺不定之時,堂外湧入十數名的將吏,齊齊跪地,聲淚俱下,同聲力諫。群情之下,喬越不得已點頭,將事情委託給了喬平。喬平隨後召了喬家將吏議事,大堂裡燭火通明,深夜未滅。
阿弟喬慈也去參加會議了。此刻還未回來休息。
小喬躺在床上,也是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
她想著記憶裡前世的種種事情,想著今生的比彘和大喬,想著父親終於開始著手行動了。
既然徐夫人的命運能夠被改變,那麼喬家隻要行動起來,至少,以後應該也不會是坐以待斃的結果。
她越發覺得,自己這趟回來,是非常有必要的。
父親終於認可了她的勸說,並且著手行動。
小喬的腦子很興奮,想了這個想那個。想了一大堆的事。直到深夜,漸漸感到乏了。迷迷糊糊快要睡著之前,她的腦海裡,忽然跳出了一張男人的臉龐。
好像是魏劭的那張臉……他似乎應該快回了……
小喬也想起來了,幾個月前送他出徵的那個早上,自己曾答應徐夫人,以後都要送他出徵,迎他歸來……
現在她人在兖州了,無論怎麼趕,也是趕不回去的。
這麼快就食言了……
小喬忽然感到慚愧。對徐夫人。
下回吧,下回開始,她一定做到。為了徐夫人……
實在是很困了,小喬眼睛一閉,人就睡了過去。
……
魏劭在上次給徐夫人的家書裡,說自己這個月底回漁陽。
實際他提早十幾天到了。
凱旋的大軍還在他的身後,以每天一百裡的速度踏上返程。兵分兩路。
一路被帶到晉陽過今年的冬。到明年春,魏劭自己也要去晉陽與大軍匯合。
而另一路,隨他返回幽州。
但大軍行到高陽的時候,魏劭就將行軍日常交給將軍,自己脫離大隊,帶了一小隊輕騎,先行回到了漁陽。
他提早到了。
他抵達漁陽的那一天,早上剛下起雪,已經是半夜了。地上積雪堆積,深深地沒過了馬蹄。
南城門的守衛聽到擊門聲,城門下有人高呼“君侯歸”。
守衛以為聽錯了。
剛剛白天的時候,城門校尉還說,凱旋的大軍最快也要月底前到,讓他們時刻警醒,在君侯歸來之前,城防絕不能出任何岔子。
而現在,深更半夜的這個大雪天裡,卻有人在城門外呼君侯歸了。
守衛一股腦兒衝到城頭俯瞰。借著熊熊的火把之光,看到城門之外的雪地上,停了十幾匹的戰馬。都是能夠日行數百裡的大宛高頭戰馬。但此刻,這些戰馬卻仿佛已經跑的筋疲力盡,不停地甩著尾巴,粗重的響鼻聲此起彼伏。
紛紛揚揚的大雪裡,守衛們看向坐在最前頭的那匹馬上的人。
他身披戰甲,頭頂和戰袍的肩膀之上,堆積了一層薄雪。
他微揚著頭,守衛看到他的兩道劍眉之上,也落了層淡淡霜雪。眉下,是一張英俊而年輕的面孔。
“君侯歸了!”
守衛驚喜地高聲呼叫,爭相湧下城頭。
稍頃,兩扇大門在沉重的咯吱聲中,往左右緩緩而開。
魏劭挾著滿身的霜雪寒氣,疾馳入了城門,往城北魏府而去。
門人從睡夢中被拍門聲驚醒,打開門,太過驚訝,以致於往了行禮,目瞪口呆地看著遠徵數月未歸的君侯一身是雪地大步而入,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甬道的盡頭。
魏劭歸家,並沒驚動多少下人。也沒想在這辰點去吵醒祖母或驚起自己的母親。
他徑直就往西屋去。拍開了院門。
剛從熱被窩裡鑽出來的看門婆子抖抖索索地揉著眼睛,看清是男君回來了。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出女君這會兒不在的話,男君已經往裡大步走了進去老遠,身後地上,留下他踏出來的一串足印。
魏劭徑直入了內院。
院中白昏昏一片。樹木、通道、臺階、屋頂,都覆上了一層白。
四周靜悄悄的。夜空裡,雪也還在無聲無息地飄落。有幾片沾落到了他的眉心和面龐,迅速被他此刻熾熱的體溫給融化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