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程野還是覺得不自在。
姜漫依很心疼裘厲,這幾天都給他燉了骨頭湯,傷筋動骨一百天,必須好好補身體。
“謝淵不是這麼衝動的人啊。”程野舀了一碗白澄澄的濃鬱大骨湯,邊喝邊說道:“當初還是他找了國內外骨科權威專家幫他女婿會診,得,這一踹,幾十萬就這樣踹沒了。”
姜漫依安慰裘厲道:“小厲,甭管他認不認,你是我們家的女婿,就在我們家住下來,結婚的事跑不了,我這個當媽的說話還是有用的。”
裘厲還沒說話,程野嚷嚷道:“不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還是得讓他倆和解。”
“談何容易。”
姜漫依跟謝淵認識時間最長,他太了解這個男人對步檀嫣的感情了。
雖然裘厲也是受害者,但他也是罪魁禍首的兒子,謝淵看到他就會想到裘紹…
夠嗆。
程野談了一口氣:“設身處地想,我還挺理解謝淵。”
“你倆不是一直不對頭嗎,怎麼你還幫他說話?”
程野說道:“他隻是把裘厲趕出來而已,如果換了我是謝淵,發生這種事,我…父債子償都有可能!”
姜漫依看著沉默喝湯的裘厲,推了推程野:“行了,別說了,這事怎麼算,都算不到小厲頭上。”
吃過午飯之後,裘厲幫著收拾了碗筷,穿著小碎花圍裙走出廚房,恰好看到姜雨帶著步檀嫣走了進來。
步檀嫣眼睛都紅了,走到他面前,手輕撫著他的臉,柔聲道:“小厲,我是媽媽。”
裘厲眼神中有光芒,不過光芒倏爾間黯淡了下去:“步阿姨,我會盡快為您診斷治療,恢復記憶需要一段蠻長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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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步檀嫣抱住了他。
裘厲沒說完的話梗在了喉嚨裡,不知所措地看著面前緊緊用抱著他的女人:“我知道,我可能不是你血緣上的媽媽,但是我…我真的很愛你。”
柳葉的身體不好,醫生多次建議這一胎最好不要,但她仍舊堅持要生下這個孩子。
她多愛他啊!
而柳葉對裘厲的愛,那些記憶全部凝聚在了步檀嫣的腦海裡,她捧著少年的臉頰,動情地說:“小厲,以後媽媽保護你,媽媽不會讓人欺負你了。”
裘厲瞳眸劇烈地顫動著,念出了久違的那兩個字――
“媽媽…”
那是他童年時期唯一的光,而見過任嫻之後,這唯一的光芒也寂滅了,很長一段時間裡,“媽媽”這兩個字成了燙在他心上的一道不可磨滅的血痕。
媽媽死了啊!
他再也沒有媽媽了啊。
“我憎恨那個男人,他剝奪了原本屬於我的人生。”步檀嫣在他耳畔輕聲說道:“但是你是我唯一的慶幸,我和她一樣愛你。”
她和柳葉一樣愛他。
“媽媽,我高考考了749,我是省狀元,我現在…我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北城大學最厲害的心理學專業。”
這些話,這些憋了很多年要說給媽媽聽的話,他徐徐說給了步檀嫣聽。
姜雨聽著裘厲的這番話,也忍不住側過頭,眼底湧起酸澀。
她陪著裘厲一路走來,知道母親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麼,而步檀嫣擁抱他的這一刻,一切就都釋懷了。
過去的所有苦難,在他帶著顫慄喊出“媽媽”的這一刻,盡數消解。
步檀嫣做主,將裘厲接回了家中。
謝淵平靜了好幾天,沒有那天晚上那樣激動了,但是再看到裘厲,臉色仍然很糟糕。
不過是步檀嫣帶他回來,謝淵沒辦法再把人趕走了,他對誰都能狠心,但是唯獨對家裡的兩個女人心軟。
那天中午,裘厲親自下廚做了一桌飯菜,謝淵賭氣一直在書房裡沒露面,姜雨讓他上樓去叫謝淵,給他們營造和解的機會。
裘厲下意識地喊了聲:“爸,吃飯了。”
謝淵順手就把手裡的陶瓷茶杯扔過來,砸在門上,摔得粉碎:“再敢這樣叫,我把你舌頭割下來。”
這一幕恰被路過的步檀嫣看到,她將裘厲拉到了自己身後,怒聲道:“你要把誰的舌頭割下來?”
謝淵唯獨不敢對步檀嫣發脾氣,因為這位大小姐那真是“雷公”脾氣,平時笑得多燦爛,發起火來就有多兇殘。
他看著她身後的裘厲,有些憋屈和憤懑:“割我自己,行嗎。”
步檀嫣叉著腰,不滿道:“你看看,就是你一天到晚在家裡冷著個臉,把家裡倆孩子嚇得…說話都不敢大聲了,再這樣下去,我要把你趕出去了。”
“怪我?”
“不然呢。”步檀嫣道:“你都這個年紀了,還跟一孩子為難,他又做錯了什麼。”
“你現在就盡管幫著他說話。”謝淵不滿道:“等你恢復記憶了,我看你還會不會幫他。”
“恢不恢復記憶,我都是小厲的媽媽。那麼他叫你爸爸,你就得受著,反正遲早都要叫,對嗎,小厲。”
裘厲乖巧點點頭。
“小厲,喊爸爸。”
“爸爸。”
謝淵氣得人都要沒了。
……
雖然他仍舊對那件事耿耿於懷,但還是架不住姜雨和步檀嫣倆人的日常攻略,以及裘厲扮豬吃虎的本事。
現在步檀嫣隻要一有時間,就會在家裡意烈些小糕點,做好之後便讓裘厲送到公司帶給謝淵,增加倆人接觸的機會。
謝淵味如嚼蠟地吃著步檀嫣的“黑暗料理”小糕點,看著對面乖巧的將糕點一件件擺在他面前的裘厲。
他平靜地說:“媽媽說,這些…都要我看著您,一個一個地吃掉,一粒渣都不能剩。”
謝淵快要幹嘔了,恍惚間甚至出現了幻覺,感覺裘厲好像在冷笑。
報復,絕對是報復!
“放著,我後面吃。”
裘厲平靜地說:“我要把盒子收回去,媽媽要檢查。”
“……”
謝淵又拿起一塊臭豆腐味的桂花酥,手都禁不住地顫抖著。
裘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我可以幫您分擔。”
謝淵聞言,拿桂花糕的手立刻放下了:“你會這麼好心?”
裘厲直言不諱道:“我有求於您,自然要盡心討好。”
謝淵當然知道他想求什麼,不就是等著他最後松口,讓小雨嫁給他嗎。
“你倒是直接。”
“謝叔叔是聰明人,我沒必要拐彎抹角。”
“現在叫謝叔叔了?”
“我也想叫爸,怕您又把我趕出去。”
謝淵將一塊桂花酥遞到他面前:“先證明你的誠意。”
裘厲吃了那塊桂花酥,謝淵看著他明顯地幹嘔了一下,心裡倒是舒坦很多了。
他就想讓這小子吃點苦頭。
而裘厲也是說到做到,把剩下的幾塊桂花酥全解決了。
謝淵松了口氣,抱著手臂從容地坐在沙發邊,審視打量著眼前的少年。
他仍舊能記得初見裘厲時,這男孩滿身的陰鬱,眼神裡透著一股子躁戾。
現在的他,雖然五官越發凌厲,但眉宇間的磊落英挺取代了少年時的冷漠沉鬱。
如果沒有那本日記的事,謝淵也許會欣賞他,但現在,他看見他就討厭。
但要真說憎恨吧…也算不上,冷靜下來,想到這孩子過去所經歷的苦難,謝淵對他有那麼一絲絲的憐憫。
他看著裘厲沉默地吃完了桂花糕,然後說道:“其實不必這般大費周章討好我,你的催眠不是很厲害嗎,看海城那起案子,你還能讓催眠的人產生幻覺。你完全可以催眠我,讓我接受你。”
裘厲擦掉嘴角的碎屑,認真地說:“我答應過小雨,不催眠家人。”
“我不是你的家人。”
“你是…爸爸。”
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裘厲仍有停頓。
父親留給他的陰霾太深了,他很難毫無顧忌地念出這兩個字。
謝淵感受到他的遲疑,但他還願意叫他“爸爸”。
謝淵自己也是做父親的人,冷靜下來之後,對眼前這孩子,多了幾分憐憫。
“給我講講你小時候的事。”
裘厲喝了一大杯水,稍許平復了一下腹中的惡心之感,然後緩緩說道:“從記事開始,我就知道自己和其他孩子不太一樣,小區裡的小孩,吃飯有人喊,出來玩也有家長看著,但我沒有。”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學會了自己泡方便面,自己想辦法弄吃的。對於那個男人而言,家隻是一個睡覺的地方,他回來就會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看書,幾乎不會和我說話。”
“我問過他,他是不是我爸爸,為什麼別人有媽媽,我沒有。”裘厲撥著自己的指甲蓋,平靜道:“這個問題,總會激怒他。”
“後來我稍大一些,有一次他在書房裡打電話,好像是他進行精神實驗的志願者出了一些問題,協會緊急叫停了他的實驗,不在給予任何批準和資金。”
小時候,裘厲以為那個男人是一個事業狂,後來他才知道,他根本就是一個瘋子、惡魔。
他趴在門邊聽他激動地講電話,看著氣急敗壞地摔了手機,那時候,他不會知道,他的噩夢才剛剛開始。
“那是他唯一一次用很溫柔的語調跟我說話,讓我坐在一個黑乎乎的房間的椅子上,然後給了我一顆棒棒糖。”
“我受寵若驚,撕開棒棒糖紙,都舍不得吃。後來他開始在黑屋子裡播放幻燈片,強迫我看,第一張幻燈片,是男人和女人口口的畫面…”
“行了,不要說了。”
謝淵打斷了他,手攥緊了拳頭。
裘厲很聽話地閉了嘴。
良久,謝淵的拳頭緩緩松開,他來到窗邊,點了根煙,平復內心翻湧的情緒。
“過去的事不提了,半年之內,把腿傷養好。”
“半年?”
“我不想結婚典禮的時候,你一瘸一拐地從我手上把小雨接走。”
*
人們常說,越害怕什麼,便越來什麼。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故意,那段時間,姜雨總是遇到霍城。
回家的路上、北城大學的林蔭小徑邊、甚至在姜漫依和程野的浪漫婚禮上,姜雨總是能看到霍城的身影。
他像一個恐怖的影子,如影隨形地跟在姜雨身後,在某個僻靜的角落裡,凝視著她。
姜雨快要被霍城逼瘋了。
她不害怕霍城,但是她害怕裘厲和霍城的接觸,因為【知過】app還沒有提醒她任務成功,所以裘厲仍舊有坐牢的可能性。
姜雨絕口不提有關霍城的任何事,她絕對不能讓裘厲知道,霍城時常會出現在她的附近,對她虎視眈眈。
裘厲上一世殺害了霍城,被判處無期徒刑,重來一次,姜雨不能讓他重蹈覆轍。
那段時間,姜雨每晚都睡不好,總是夢到上一世的事情。
夢境裡的裘厲,拿著那柄鋒銳的刀刃,刀刃滴答滴答地淌著血,他站在血泊中遙遙地對她微笑著。
姜雨從噩夢中驚醒過來,冷汗直流。
裘厲自然也注意到了,那段時間,姜雨的精神狀態非常糟糕,不僅僅是在跳舞的時候經常走神,甚至在他單膝跪下向她求婚的時候,她的雙眸穿過了他,落到了他身後的某一處地方,滿眼驚恐。
裘厲回頭,什麼都沒有看到,他微微皺起了眉頭。
這是他精心設計的求婚儀式,邀請了諸多朋友和親友到場見證,在愛斯梅拉的大草坪上,有浪漫的小雛菊花束和粉色氣球。
主意是程野給的,但是現場每一朵花的布置擺放,都是裘厲親力親為,很認真地對著空氣排練了一整個下午。
然而,沒有給到預想的驚喜,反而把姜雨給嚇得說不出話來。
晚上,姜雨才慢慢回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