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應該就是裘厲父母的結婚登記證書。
母親死於難產,裘厲從來沒有見過母親的樣子,甚至她的名字,年齡…裘紹都從來沒有對他說起過,更沒見過母親的照片。
裘紹似乎有意將母親從他的記憶中淡去,她在裘厲年幼的心目中,完全是空白格一般的存在,這也是為什麼裘厲認識了任嫻之後,會情不自禁地將這個充滿愛心的溫柔阿姨,當成是自己媽媽。
一而再、再而三地強化記憶之後,認知裡,任嫻就成了他的“媽媽”,再也不曾懷疑過。
現在,當裘厲翻開結婚證,看著那張從未見過的結婚合影照時。
忽然,一道電流擊中了他的心!
照片上的女人,赫然正是柳葉!
她笑得那麼開心,嘴角有兩個清甜的酒窩,溫暖陽光。
雖然時隔這麼多年,模樣有所出入,但是從大致長相上來看,這個女人鐵定就是柳葉無疑。
雖然柳葉而今也不年輕了,但保養得還是非常好的,看上去和照片上的女人,相差無幾。
裘厲看著那張照片,一顆心砰砰直跳,再也無法保持平靜。
結婚證的背後,是裘紹熟悉的字跡,歪歪斜斜地寫著――
“媽媽,沒有死。”
毫無疑問,這幾個字,是裘紹寫給裘厲的。
顯然,宋裕和也是看到了這幾個字,才千叮萬囑,讓裘厲一定要親自取回遺物。
他知道這條信息對於裘厲有多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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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個小時後,裘厲頭重腳輕地走出了第三監獄,監獄外是一片雜草叢生的曠野,狂風吹得雜草東倒西歪,裘厲站在空無人煙的街道上,手裡緊緊攥著那個皺巴巴的結婚證。
徹底放空了的大腦。
媽媽沒有死,媽媽就是柳葉…
怎麼會,說不通,姜雨和謝淵現在信誓旦旦認為柳葉是步檀嫣。
難道他們錯了,柳葉不是步檀嫣,柳葉就是他的媽媽啊!
怎麼可能,怎麼會這樣,不應該…
裘厲緊緊攥著結婚證,頭重腳輕地走在人來車往的街道上,忽然想起了那日對柳葉的催眠。
他探悉了柳葉失去的前半生,雖然沒有更多具體細節,但是看得出來,她和曾經的丈夫有過一段非常甜蜜幸福的戀愛時光。
在柳葉殘損的記憶裡,他們年幼相識,十八歲戀愛,二十三歲結婚,生了一個孩子…
柳葉對他唯一的印象,那個孩子是兒子,很聰明,喜歡玩拼圖。
不,媽媽不是難產死了嗎,怎麼會知道他聰明,怎麼會知道他唉玩拼圖?
裘厲低頭看著結婚證背面那一行歪歪斜斜的字――
媽媽,沒有死。
裘厲忽然想到一個令他的心徹底毀滅的猜測。
也許,媽媽就是柳葉。
也許柳葉就是…
步檀嫣。
轟!
姐姐,姐姐,姐姐…
她是他的姐姐。
是姐姐!
下一秒,裘厲跪在了地上,周圍車輛喇叭鳴笛聲、喧鬧的人聲、小販叫賣聲,一切聲音都消失不見了。
他跪在地上,任憑周圍人向他投來無比詫異的眼光,他什麼都看不到,聽不到了,他的心徹底沉入了黑暗中。
如果真的是他的那樣,那麼他就萬死難贖其罪,他終究還是拖著他深愛的女孩…下了地獄,而且是最陰森恐怖的無間地獄。
一輛車從裘厲身邊呼嘯而過,一個漂移,輪胎摩擦地面發怵的尖銳刺耳聲。
“你找死啊!”車裡的男人咒罵著離開。
找死啊。
死啊!
裘厲環顧四周,然後看到了不遠處的江邊堤壩,那裡是他和姜雨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他毫不猶豫地狂奔了過去,爬上堤壩,看著眼前洶湧翻滾的江流。
他將那張寫著“真相”的結婚證狠狠地擲入江流,那一頁紙就像一葉浮萍,很快就被洶湧的江水吞沒了。
仿佛這樣就能永遠地將真相永遠地掩埋。
可以嗎?
還不夠,遠遠不夠…
裘厲癲狂地笑了起來,笑出了眼淚。
他何嘗不知,唯一能夠掩埋真相,保護姐姐的方式,及時毀滅掉他自己啊。
裘厲閉上了眼睛,結束這所有的一切,就像不曾見過她,不曾認識她。
也許她會難過,會悲傷,會走不出來。
但至少,她不會下地獄…
“小雨,如果有來世,來世我一定幹幹淨淨、清清白白地來愛你。”
就在他將要縱身躍入江中的時候,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是姜雨打給他的電話。
也許,是他最後一次聽見她的聲音。
裘厲閉上眼,接了電話――
“小雨。”
“阿厲,我跟你說一件事!”姜雨的聲音似乎很激動:“剛剛,剛剛親子鑑定的結果出來了!她真的是我媽媽,真的是我媽媽啊!她就是步檀嫣!我媽媽真的沒有死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她!天吶,我要幸福死了!”
裘厲跪在了地上。
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然後剛剛爸帶著媽去醫院檢查過了,媽媽的臉的確被動過,有人給她整容,變成了現在的樣子。我爸猜測,那人不僅動過他的臉,還動過她的記憶,就像你之前跟我說的,催眠不是可以改變一個人的記憶麼?”
聽到這句話,裘厲猛然睜開眼睛,趔趄著後退了幾步,遠離了危險的江畔。
“你說…什麼?”
“我媽媽被人掉包了,她被人換了記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才不是柳葉呢,她是步檀嫣。”
裘厲忽然反應過來了。
“小雨,你隻比我大一歲,對嗎,隻大一歲?”
“什麼一歲,我隻比你大三個月好不好!”
裘厲驟停的心髒終於重新復蘇,重新開始跳動了起來,從來未曾有一刻,如此時這般放松。
姜雨撇撇嘴:“但是!哪怕隻大一分鍾,我也是你的姐姐。”
“你不是我姐姐!”
“哈?你吃錯藥啦!”
裘厲笑了起來,盡管笑得很狼狽:“你個死丫頭,你不是我姐姐啊。”
“啊你…姐姐現在沒時間跟你吵架,回來有你好看。”
姜雨懶得理他,“砰”的一聲掛掉了電話。
裘厲索性躺在了堤壩上,看著無盡湛藍的天空,大悲大喜、大起大落之後,他全身乏軟。
是啊,姜雨怎麼可能是他姐姐。
步檀嫣生了姜雨兩年之後“去世”,即便那時候,她遇到裘紹,那時候,裘厲也已經出生兩年了。
他怎麼可能是“步檀嫣”的兒子。
*
當天晚上,裘厲回到了水汐臺的那個“家”。
家裡已經空置很久了,但是並沒有保持著他離開時的樣子,沙發上遮蓋灰塵的白布被撤走了,桌上也沒有灰塵,似乎時常被人打掃著,甚至茶幾上還有一束幹枯的插花。
隻有姜雨有家裡的鑰匙。
他似乎能看到,離開的這三年,姜雨時常回家坐坐的身影。
這三年,他也真夠混賬的…
裘厲從櫃子裡取出了塵封已久的鑰匙。
在裘紹被警方緝捕以後,裘厲便再也沒有打開過裘紹的房間門了。
他不想接觸和他有關的一切。
鑰匙打開了房門,這件房倒是落滿了厚重的灰塵,窗簾禁閉,房間裡的味道宛如暮色沉沉的老者身上散發的氣味。
當年裘紹入獄,房間裡和案件有關的物件已經被帶走了,包括他書架上的所有病患資料和工作檔案記錄,都沒有了。
不過很快,裘厲還是在飄窗下面暗藏的櫃子裡,翻找到了三本厚厚的陳舊日記。
裘紹從小到大,一直保持著寫日記的習慣,每天晚上都會寫,這些日記,真實地記錄了他的心路歷程。
裘厲坐在椅子上,強忍著內心翻湧的惡心之感,開始閱讀這本日記。
這本日記的女主角隻有一個,就是柳葉――
“我不喜歡說話,不喜歡人群,甚至不喜歡人。或許正如老師所說,這種孤僻的性格,不適合來學校念書,更不適合寄宿。我沒有朋友,那些人叫我怪胎、精神病、瘋子,而我隻覺得他們可笑…
“小柳是我唯一的朋友,當別人朝我擲石頭的時候,她是唯一一個擋在我面前的人,石頭砸到了她,把她額頭砸了個小包,竟有點可愛。”
“我給她塗了藥,她因為我受傷,我想讓她離我遠點,這樣別人就不會欺負她了…”
“她的衣服被人從女生宿舍扔下來,那些女生排擠她,就像他們討厭我一樣,哦,隻是因為小柳是孤兒。但我覺得,她們隻是嫉妒她,嫉妒她的美貌和成績。”
“我保護不了她。這個世界本來就充滿惡意,我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怎麼保護她?如果可以,真想變成大壞蛋,毀滅這個世界。”
“周昊那個王八蛋,讓人把我扔進了河裡,水好冷,我在河裡一直待到他們走。那晚葉子來找我,我們一起坐在橋洞底下,聊到了未來,她說她想學芭蕾,想成為舞臺上漂亮的白天鵝,可是沒有錢,芭蕾的學費很貴。”
“如果她跳芭蕾,一定很美很美,可我幫不了她,我真沒用。”
“後來我們又聊到了學校那幫人,我說希望他們死,葉子說不要,如果我殺了他們,我要坐牢,將來就沒有人和她當朋友了。”
“我答應她,暫時不殺他們。我要和她當朋友,一直陪著她。”
“大學,我成了葉子的男朋友,我擁有了她,就像擁有了整個世界,過去所有的磋磨和難堪,都變得不值一提,隻有她,是我最大的美好和幸運。”
“白天、夜裡…我們瘋狂口口,她是我的一切,我寧願死,死在她懷裡,過去所有的苦難,都盡數消解,我的世界隻有她,她也隻有我。”
後面幾乎有半本日記,內容都不太適合作為兒子的裘厲去看,所以他快速跳過,翻到了第二本日記,裡面有父母結婚之後的內容――
“葉子懷孕了,她真的很開心,她說想生個女兒,女兒貼心,可以陪著我。妊娠反應非常嚴重,從第三個月開始,葉子每天都會嘔吐,吃不了東西,人也慢慢消瘦了下來。”
“醫生說她的身體狀態不是很好,不建議生這個孩子,但是葉子堅持一定要生,從第五個月開始,她臥床養胎,除了上廁所和洗澡,幾乎不會出房門,一定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看著她憔悴的模樣,我很心疼她,也越發對這個孩子生出怨懟。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讓葉子這樣受苦,希望這個孩子能像我一樣愛她。”
再往後的內容,筆跡很凌亂,有眼淚暈染墨水的痕跡,看得出來裘紹當時何等崩潰――
“葉子走了,我的葉子走了…醫生說她拼盡了最後的力氣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她想要這個孩子,這個滿身褶皺的惡心的怪物,他帶走了我的葉子。”
“不是女兒,不是葉子想要的女兒…為了生這個怪物,葉子付出了生命,他卻沒有讓她如願,得到女兒,我恨他。”
“恨他恨他恨他恨他恨他恨他恨他恨他。”
“為什麼死的人不是他!為什麼他不去死!”
“我不止一次想要掐死這個襁褓中的怪物,但是掐死他,葉子也不會回來了。這個世界留給我的…隻有絕望,無邊無際的絕望。”
“夜好長,怪物又在哭,我沒有理他,鄰居的女人一直在敲門,說孩子哭聲吵得她睡不著,我直接催眠了她,讓她在樓下花園裡睡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