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無憂攤開益州與江安城輿圖比對,語氣淡淡道:“你們盡管隨意提,反正隻有一種可能, 說錯的待會找塊空地, 挖個坑,鼻上插根管子把自己埋進去,十二個時辰後才準出來。”
眾人:“……”
剛才四周還吵吵鬧鬧,幾乎瞬間安靜下來。
陸無憂繼續比對著,又道:“說對的,一百兩。”
頓時,探討的氣氛又熱絡起來,但明顯比剛才小心謹慎許多。
賀蘭瓷跟在旁邊, 不由探頭道:“……我也能參與嗎?”
眾人:“……?”
“你湊什麼熱鬧。”陸無憂頭也不抬道,“你想要,我整個人都是你的。”
眾人不約而同咳嗽的咳嗽,看天的看天,看地圖的看地圖,臉上的表情卻都帶點揶揄。
賀蘭瓷有點想撓他。
“……你說胡話也得分點場合!”
陸無憂稍稍抬眼道:“我……”看周圍人的神情,他也咳嗽了一聲道,“都給我專心點看圖。”
最後圈定了幾個可能的地點,研究出條線路,便打算一個個去探。
賀蘭瓷總以為他們該回去了,都快寅時了。
不料陸無憂還未登馬車,便對她道:“為防夜長夢多,我們打算現在就過去,你要是累了便叫人先送你回楚府。”
賀蘭瓷糾結了一下,還是嘆著氣道:“來都來了,善始善終吧。”
Advertisement
郊外,他們又走得是小道,不免顛簸,大晚上更添幾分心驚肉跳,還有一直奔波不停歇的疲倦。
賀蘭瓷扶著車壁穩住身形,突然若有所感道:“若要查案,都會如此嗎?那我爹他……”
陸無憂知道她想問什麼,道:“實際會更麻煩繁瑣,我們隻是偶一為之,算不上累。不過在地方上若要有政績,一定會比在上京更辛苦就是了。”說完,他才轉眸看她道,“你要是困了……就趴我身上睡一會。”
賀蘭瓷道:“我不……”
陸無憂輕笑道:“逞什麼強呢,看你眼皮都打架了。”
賀蘭瓷掙扎著道:“那我在你肩膀上靠一會,就靠一會……”
“行了,過來吧。”
應聲,賀蘭瓷青絲流瀉的腦袋輕輕落到了他的肩膀上,少女合著眸,精致的臉龐寫滿疲憊,很快便呼吸輕緩起來。
今夜無月,馬車外的夜空沉得更加死寂,路過之處,遍地無聲無息亦無燈。
陸無憂也不是第一次這麼大半夜跑出來追查消息,但還是頭一回覺得有人相陪是真的挺不錯。
好像路不是一個人走,再長也都不覺得漫長。
賀蘭瓷迷迷糊糊醒來時,天色尚黑著。
陸無憂正扶著她的肩膀,想把她放到另一側,見她蘇醒,道:“我們已經找到第二處了,第一處是片湖澤,料想他們再怎麼藏東西也不至於藏到水裡去……你要下來看看嗎?”
賀蘭瓷點頭。
下來才發現此地是一處小村莊,茅草屋稀稀疏疏立著,且都間隔甚遠,大半夜也幾乎見不到什麼往來行人。
比對著從葉娘身上拓下來的地圖,甚至可以確定是哪一戶。
既然來了,也不在乎打攪了。
陸無憂示意人上前敲門,就在此時,隻見村中一個似是巡夜的人過來道:“你們大晚上要找誰啊?那住了個瘋子啊,你們確定沒找錯?”
瘋子?
難不成又找錯了?
陸無憂溫文道:“感謝這位鄉親告知,不過我們還是先問過再說。”
門敲了一會,都無人應答。
陸無憂便又耐心地敲了一陣子。
“啊啊啊啊鬼來了啊啊啊啊,半夜鬼敲門啊啊啊……”
門驟然打開,卻響起了一個極其古怪卻又嘶啞的聲音。
陸無憂把賀蘭瓷往後擋了擋。
隻見一個佝偻著背的怪人從門檻裡邁出來,有人即刻點起了燈,燈光映照著他的臉龐,來人衣衫褴褸,蓬頭垢面,神情痴痴呆呆,口角流涎,看年紀得有四五十歲,模樣竟還有幾分嚇人,無怪乎別人把他當成瘋子。
他看見門口圍著的眾人,嘴中發出“咯咯咯”的怪笑聲,極其令人不適。
有人當即控制不住想揍他。
被陸無憂止住了。
他依舊很客氣道:“我們受葉娘指引而來,因事出急迫,不免打攪主人休息,還望見諒。不知……”他壓低聲音,“關於沈一光沈大人有沒有留下些什麼?”
那怪人似乎怔了怔,隨後又大笑道:“哈哈哈哈什麼葉什麼大人,不知道不知道!嘿嘿嘿嘿……我是瘋子,你們來找瘋子問話,你們也是瘋子……瘋子哈哈哈!”
在寂靜夜裡,竟還有幾分毛骨悚然。
“……真的不能揍他嗎?”
“我快忍不住了!”
賀蘭瓷也有點不適,可她仔細去看,發現這人骨瘦如柴,遍體是傷,手上也全是細碎未處理的傷口,眼瞳底下發紅,隱約布滿了血絲,瞧著又有幾分可憐。
她走過去問那個巡夜的人:“他是怎麼瘋的?”
巡夜的人方才沒看見她的臉,此刻看清,頓覺緊張,結結巴巴道:“不、不知道,他來時,就、就瘋瘋癲癲的。”
“他是什麼時候來的?”
“來了挺久的……興許是被家人遺棄的吧,我們有時看他可憐也會送些吃的,但最近我們這雖沒受災,但也家家戶戶都緊著糧……唉,夫人你可離遠點,免得被他傷到了。”
陸無憂剛想再開口,賀蘭瓷已經送別巡夜的人,走回來道:“要不讓他吃點東西再問吧。”
路上都帶了幹糧和水。
陸無憂頷首,那怪人卻不肯接,道:“哈哈!不吃不吃!快走快走!”
從幹糧上掰下一塊,塞進嘴裡,味同嚼蠟地咬了一會,陸無憂才道:“你是不放心,還是不願意告訴我們?既然來了也不妨跟你直說,我們是京裡來的,專為查沈大人的案子而來,你要什麼證明都有,也不用擔心會牽連我們,我不是沈一光,自有能安全逃脫的手段。”他遞過去那塊幹糧道,“也不用在我面前裝了,我目力過人,一開始就看到你警惕地打量我們,不是真瘋。幹糧沒下毒,我夫人怕你餓著,放心吃吧。”最後一句,他說得很溫和。
剛才還癲狂不已的怪人突然安靜下來。
“你是……陸無憂陸大人?”
陸無憂一笑道:“我還以為你看到我夫人就該明白了。對,我沒死,查完這件事,不日便會返京,也不算什麼秘密。”
怪人嘶啞著聲音道:“敢問陸大人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說來話長,不過線索確實是從葉娘那裡拿到的。”
說著,陸無憂攤開那張拓下來的地圖:“也不算太好找。”
怪人從他手裡接過那張紙,靜靜看了一會,忽然眼淚潸然道:“……是我害了沈大人和葉娘!是我害了他們啊!”
眾人一時皆驚,誰也沒想到他會突然嚎啕起來。
更令人沒想到的是,隻聽沉悶的“撲通”一聲,這怪人竟一下跪在了地上。
膝蓋觸地,激起塵土飛揚。
他本就佝偻,哭泣時俯低了身子,像是整個人都蜷在地上,竭力壓抑著哭聲,肩膀不住聳動,聲音嘶啞難聽。
在天色還未亮的夜裡,比之在墳地,更像是鬼怪哭魂。
賀蘭瓷和陸無憂一時都沒說話。
過了好一會,等這個怪人哭夠了,聲音漸低,陸無憂才彎下腰,扶著他的肩膀道:“所以可以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
怪人用皴裂的手抹去眼角的淚,才啞著聲音開口:“小人名叫王義全,本是布政使藍道業手下的吏官,幾年前他剛調來時我們還覺得他為人和氣,然而一次無意間小人發現朝廷撥下來賑災的糧款被支走了大半,雖然小人知道官員貪墨本是常事,但這也太多了……那年飢荒嚴重,道路兩旁都是賣妻賣女的,便宜得甚至不足一兩,還有更慘,譬如易子而食或是……然而無人上報,入夏時還要照常徵稅……但因為朝中有人,不止沒降下懲罰來,考績竟還評了個良上,這實在荒謬。小人良心不安之下,才知道如今益州官場上下沆瀣一氣,這樣的事並不在少數。”
“……後來小人又遇上了在其他官員手下不忿的人,便暗地裡收集證據,隻待能遇上個好官……可我們等了許久,其中還遇到了一個口口聲聲說能幫我們伸張正義,卻轉頭把我們賣了換取好處的貪官……我們死的死,抓的抓,小人也隻好躲到這裡裝瘋賣傻,好不容易遇到沈大人,沈大人……”
他哽咽著無法說下去。
王義全還依稀記得那位冷肅清癯的大人扶起他的手臂,目光鄭重而端凝道:“你放心,東西先留在你這,本官就算不惜此身,也定會為你們主持公道,將此事上達天聽,還益州一片清明。”
沈一光仍穿著士子的瀾衫,雖已為官,猶帶些許書生氣。
好像堅信這世道天理昭昭,仍有浩然正氣。
他身側也還站著那位容貌嫻雅溫婉,手捧琵琶的女子。
她目光亦溫柔堅定地望向沈一光,像流水般,無斷無絕。
“我在益州無可信之人,為防我出意外,後人再無可查,便隻能將此地的位置刺到你身上。”沈一光回望向她,輕聲道,“葉娘,你可願意?”
葉娘微笑著道:“妾身心甘情願。”
“這藥水刺到身上,可能會時時作痛。”
“那又如何……”她信手撥著弦,琵琶聲輕靈雀躍,笑容益發明亮,“大人為國為民,有青雲之志,不惜此身,妾身亦然。”一連串的曲音,從她指下流瀉,“大人還要再聽妾身彈一曲嗎?此曲是我所作,隻為大人而彈。”
那時他們站在一起,何其登對,宛若一對璧人。
“是我害了他們……”
說完,王義全又俯倒在地,淚如雨下,順著他憔悴滄桑的面龐一行行滾落。
“沈大人本想寫奏章上稟,結果他的下僕得知,察覺沈大人仕途恐怕不妙,便將之告密給了江安知府,換取前途富貴,沈大人便遭了毒手……聽聞陸大人到此,也在查益州貪腐,陸大人是賀蘭大人的女婿,定也是個堂堂正正的好官,可小人實在不敢再叨擾,生怕大人也……”他拭著模糊的眼眶道,“沒想到還是聽聞大人的死訊,夫人到此我們也想勸夫人早些離開……可能益州也就隻能這麼爛下去了吧,畢竟、畢竟……”
賀蘭瓷深吸一口氣道:“不會如此。”
陸無憂轉眸看了看她,隨即笑道:“你放心,我與沈大人不同,不會那麼輕易被害……我既然已經得知了此事,不管後面是什麼人,這天都是一定要捅破的。你跟我仔細說說,我回去便寫奏章……不光是你們所收集的證據,還有沈大人究竟是怎麼被害死的,還有那位下僕又姓甚名誰,都一並說清楚了。”
“那下僕現下人就在江安知府的府上,至於證據……”他蹣跚著從地上爬起來,不一時從屋內拿出一個破舊的木盒道,“大人,這些是摹本,原諒小人實在不敢把他們用命換的證據輕易給出。”
“無妨。”
陸無憂隨手打開,裡面零零散散,有賬本殘頁,有往來信件,有按著血手印的證言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能清楚看明白有哪些銀子,在哪年哪月哪日,被以何等方式運出益州,沿途往來皆可查證,包括官員抵京時的孝敬上供,一筆筆都像浸透著血淚。
陸無憂仔細看過,一時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