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很敏感。
賀蘭瓷還在踟躇的時候, 陸無憂已經撤開了身,用帕子擦幹淨指上黑灰,他垂著眸子, 仿若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什麼話也沒有說過。
坐下來和對方認真談談好像也已經行不通了。
賀蘭瓷原本就不太擅長與人交際, 熟識的也大都是表姐姚千雪、青州的小堂妹這般的親屬, 當然這多少和她的外貌也不無幹系。
以往, 她也很少與人深交,彼此不了解倒佔絕大多數。
和陸無憂是第一次,這麼深入地了解過對方, 這些時日,她本來覺得自己有點了解他了, 但現在他好像又突然變得有點難解。
她端著盤子,低頭靜靜看了他一會。
誇他也好,半夜替他煮粥也好,並不完全是為了盡義務——事實上,她也沒有這些義務。
可能更多的還是希望陸無憂能開心點。
但好像自從那天對她說過希望給她另一個選擇之後,陸無憂就情緒總是有些怪怪的, 表面上看起來似乎還是一樣, 他們依然照常相處,依然能拌嘴。
陸無憂也依然會指點她鍛煉,還會教她射箭。
但好像就是哪裡很微妙。
賀蘭瓷覺得他仿佛一直興致不是很高,調笑時也情緒淡淡的。
她盯了好一陣,才發現陸無憂面前的文書仔細看去,幾乎都是過往邸報上益州相關的事務,和一些益州呈報,他嘴上不說, 但做得倒是很多。
賀蘭瓷心頭一暖。
她便又低頭琢磨了一會,道:“真不要我給你紅袖添香?雖然香不太懂……但研墨我還是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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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無憂顏色略淡的瞳仁有些恹恹似的抬起,在她的臉上略一掃,隨後移開,語氣仍帶了分啞意:“不用了。我再看一會就回去了,反正也不打算寫什麼……你先回去休息吧。”
雖然很溫和,但依舊是逐客令。
可他剛才看起來,明明很想親的樣子。
賀蘭瓷也不知道陸無憂在忍什麼,他也不像是失去興趣了,更像是在磨煉自己的意志。
還是問題出在自己身上?
賀蘭瓷回想道:“……難道你今天也覺得我不自然?”
就算誇陸無憂誇得僵硬了一點,因為她過去確實也很少誇人,但至少現在這些她覺得她做得很自然,陸無憂之前不也一直照單全收嗎?
上回他還是自己要求她煮粥的!
這次分明是她主動的!
陸無憂沉吟片刻,又低頭道:“非要實話實說,是有一點點。”
賀蘭瓷幹脆坐到他對面道:“陸大人,我覺得你對我有偏見。”
陸無憂翻了一頁文書,隨口道:“沒有這回事,我在等樹長高,揠苗助長確實不行……”仿佛怕賀蘭瓷想多,他還笑了笑道,“賀蘭小姐,你給我煮粥,我挺高興的,真的,都有點受寵若驚了。不過都這麼晚了,早點回去睡吧。別想太多了。”
……嗯,他怎麼還能倒打一耙。
賀蘭瓷道:“我是真心想給你煮粥的。”
陸無憂又笑笑道:“我知道,下回記得煮好點。”
油鹽不進,刀槍不入。
賀蘭瓷久違地想開口重新懟他。
***
一直天氣晴好的上京城突然下起了雨。
起初隻是午後飄著細雨,過了酉時雨聲漸大,開始連綿不絕起來,天空中也布滿了濃霧陰霾,大朵大朵陰雲覆蓋,及至晚間已經伴隨著一道道電閃雷鳴,變成了狂風驟雨。
傾天雨幕倒墜,接連不斷劈啪作響的雨聲逐漸籠罩了整個上京城。
“今年雨也太大了吧!”
“還不知道要下到什麼時候,明天能停嗎?”
街頭巷陌到處是躲雨的行人。
以往這是賀蘭瓷最擔憂的時候,因為他們府上的屋頂著實不頂用,這種程度的大雨,不止她的西廂房,其他幾間房也都會開始滲雨,最慘的大抵是書房。
她還記得有一年,自己半夜驚醒,隻披了兩件衫子,便帶著油布去和她爹一起搶救書房裡的書,最後還差點染了風寒。
陸府的屋頂倒是當真結實,即便雨這麼大,一絲也沒有漏下來。
她來上京之後,少有機會這麼闲適地坐在廊下賞雨,看水滴砸在地面上濺出水花,看小樹苗和新開的小黃花在雨水裡飄搖,看屋檐邊一串串墜下來如簾的雨幕。
混雜著潮湿氣息微涼的風拂面,卻別有一股清爽。
賀蘭瓷裹緊了大衫,抬頭仰望天穹。
她皺著眉頭擔憂地煩惱了一會,隨後看著電閃雷鳴又漸漸舒展。
一道道閃著光的雷芒在天際邊像一條條撕開畫布的裂紋,一閃即逝,有著張牙舞爪的形狀,她抬頭研究著閃紋,想著要不要回去也畫畫看,就聽見耳邊一道清潤悅耳的聲音:“坐這不嫌冷?”
賀蘭瓷側頭看見陸無憂,感覺了下道:“還不算很冷。”
話音未落,她感覺自己肩膀被陸無憂按了一下,一股熱氣抵著肩膀被輸送過來,瞬間她周身都一暖,像泡在沐浴的水盆裡。
陸無憂一撩衣袍下擺,也坐下來道:“看什麼呢?”
賀蘭瓷實話實說道:“看雨。”
陸無憂也仰頭看了一會道:“你放心,賀蘭府上的屋頂我是真找人仔細修過了,雖然這雨很大,但應該也不至於漏了。”
賀蘭瓷轉頭看他,斟酌著怎麼開口才能讓他覺得自己很自然地在表達感謝。
誰料陸無憂,微微側了頭,按著地面似乎要起身。
賀蘭瓷拽了他一把,道:“其實我還在想,我們清丈的時候不是問過遠一些的百姓,他們好像還挺怕梅雨的……我們都這麼大的雨,如果多持續些時日,他們那會淹了良田嗎?還有……你不是說青瀾江才決過堤。”
陸無憂沉吟道:“得看這雨連綿有多遠了,但也說不準。不過戶部應該也會有所準備。”他也微微皺了眉道,“我會託人留意的。”
這也有點強人所難,畢竟陸無憂目前官位如此,再多也是鞭長莫及。
至多隻能上書勸諫,卻不能真的治理。
見陸無憂還打算走,賀蘭瓷又拽了他一把,道:“你要是不忙,我們再聊聊。”
陸無憂聽她這麼說,忍不住挑了眉道:“今天打算聊什麼?”
賀蘭瓷道:“不聊你不想聊的了,聊點別的,比如……你之前說過是因為有想做的事,才願意畫地為牢,困在上京,所以是什麼?你到底為什麼才想做官?”
陸無憂隻好被她拽著又坐下,語氣很隨意道:“還能是什麼,當然是想大權在握了。”
賀蘭瓷:“……”
看見賀蘭瓷一言難盡的表情,陸無憂驀然又笑了,他這幅樣貌,不論何時笑起來,都風流蘊藉,自有一副調情似的勾人情態,更何況他還眉目舒展,很放松的模樣。
“小時候是這麼想的,書看多了,覺得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很有意思。”
賀蘭瓷忍不住道:“……哪裡有意思了!”
陸無憂道:“與人鬥其樂無窮啊,不然按部就班,父母做什麼我做什麼,多無趣,所以我才跑去青州讀書了。”
賀蘭瓷一瞬間還有些羨慕,他這種想做什麼就能去做什麼的狀態。
“然後,後來在青州念書時,業師送了我四個字‘和光同塵’。”陸無憂聳著肩笑道,“我還納悶了好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青州的樣子,這四個字我哪裡需要學。”
……他真的好猖狂。
不過他在青州與現在也並無太大差別,都是一派風度翩翩溫文公子的模樣,極為和氣,友人眾多,人人交口稱贊,那會他還有個奇酸無比的稱號叫“無憂公子”,確實不需要研究怎麼合群。
“後來呢?”
陸無憂道:“後來才漸漸品出來,業師說得這個‘和光同塵’和普遍的注譯不一樣,他看我文章覺得我太眼高於頂,過於孤傲了,就算才學再出眾也不宜為官,又對我說我四書五經都滾瓜爛熟,不用再念了,讓我去他熟識的師爺手底下當雜吏。”
賀蘭瓷微驚:“你去了?”
“去了,是青州下面的小縣,權當遊學。”陸無憂眼尾微揚地看過來,“哦,那時候你已經回上京了,我去呆了快半年吧,生出了許多新的念頭,也大概明白業師的意思。為官不知民生疾苦,權位再高,也不過是玩弄權術,在上面的一個兩個,十個,都沒什麼區別,百姓不會在意,於國於社稷也無益。”
賀蘭瓷有些怔怔地望著他:“然後呢?”
陸無憂禁不住道:“你怎麼隻會說三個字了?平時你不是……”
賀蘭瓷也無語道:“我又不是有什麼毛病,非要和你對著說話,繼續繼續……”
陸無憂聳肩道:“就沒什麼了,君子讀書是要知行,明智,為官不是目的,是手段。所以我還挺佩服賀蘭大人的,雖然也有人覺得他愚昧,不知為己身謀利,至少他很清楚自己是在為什麼做官,且一直在踐行。不像有的官吏,渾渾噩噩幾十年下來,也隻為了多貪墨些銀錢,自己都不知為何而活。”
賀蘭瓷沉默了一會。
陸無憂又撐著地面道:“好了,我走了,賀蘭小姐你……”
他話音未落,突然感覺頰邊一抹柔軟飄過,他一轉頭,就看見賀蘭瓷撤離開的臉,他怔了怔,意識到賀蘭瓷剛才是在偷親他。
賀蘭瓷臉也有點紅,沒留神就親過去了,隻是覺得剛才那一刻的陸無憂好像格外好看。
陸無憂動了動唇,竟一時間也忘了要說什麼。
反倒賀蘭瓷提著裙擺,想先站起來。
院子裡的雨逐漸小了些,電閃雷鳴的光似乎也漸漸消失,細雨綿綿而落,聲息溫柔似低語,竟還顯出幾分纏綿之意。
就在這時,突然一道聲音響起。
“大人!那位……呃,慕公子又受傷了!”
兩人同時一愣。
原來下午花未靈和他出去賞雨,沒料到夜晚暴雨,回來時,雷電交加之際,道路旁一家酒樓的招牌被狂風卷集朝著花未靈砸落下來,然後這位慕公子便挺身而出,擋在了前面!
於是他就……又受傷了。
聽見這個消息,兩人神情都很微妙,陸無憂尤其微妙。
果然,他們過去時,就聽見花未靈在道:“你不用幫我擋,它也砸不到我頭上的!我一掌就,算了……疼不疼啊?”她聲音輕下來。
慕凌腦袋上又纏了兩圈布,額頭上隱約可見滲血,肩背似也有傷,但他清冷的聲音不疾不徐道:“我知道,但反應過來之時,身體已經擋過去了……有一點點疼。”
花未靈幫他小心把額頭上的傷包好,靈動的眸子沉靜下來,寫滿了認真。
“你轉過去,把衣服脫了,我給你背上的傷上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