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來隻是辦理移民。
生母想不通被拋棄的是我,為何妹妹也恨她。
妹妹說她隻是父母攀比和炫耀的工具而已,如今她受夠了。
當年和朋友同事比拼孩子的時候,妹妹讓她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如今朋友同事們開始曬孫子孫女,開始曬天倫之樂,妹妹說她害怕得想逃跑。
她確實逃跑了,不過那筆錢倒是提醒了生母。
對待我這樣沒出息的蠢貨,或許錢可以解決。
當她再一次推著生父的輪椅來到小姨的服裝店時,我正在給小姨按摩。
小姨連續幾天悶頭清貨,頸椎病犯了,胳膊都抬不起來。
生母憔悴又狼狽,但是眼裏仍然掩飾不住地胸有成竹。
她先表明態度,說隻是來拜託小姨幫忙僱人的,並沒有別的意思。
她說天天跑醫院給生父做康復治療太麻煩,醫生建議自己在家康復。
所以他們想僱一個人幫幫忙,最好是會按摩的。
我給小姨按摩的手一頓,小姨立馬將我的手握進手心裏。
在這個手機消費的年代,生母掏出了一遝現金。
厚厚的一遝。
Advertisement
她說她們兩口子退休金很多,妹妹又給留下不少,這一遝隻是一個月的工資,要是人託底按得又好,還能再加錢。
說完又問小姨:「甜甜這手法在哪兒學的呀,看著就很專業啊。」
我看著生父那隻癱著的大巴掌,左耳忽地一陣耳鳴。
小姨瞧出我不對,直接出聲應下,想將人打發走。
她說會幫著打聽一下,看看有沒有合適的人選。
可生母卻不動。
她說:「我是想著這肥水不流外人田,這工錢不少……」
小姨起身,打開了門;「找到了我再聯系你。」
生母咬著下唇,終於開了口:
「我看甜甜天天待在店裏也沒事幹,眼看著孩子大了要花錢的地方多的是,要是甜甜能幹我給多少錢都行,她帶著孩子來,我也能順便幫她輔導一下孩子。」
說著她打開包,又要往出掏錢。
這一次,發火的是小姨。
她沖生母大吼:
「你把甜甜當什麼?啊?我問你,你把甜甜當什麼?」
「你滿口說著自己錯了,天天打電話跟我悔過,可你回來這麼長時間有沒有問過我一句甜甜現在過得怎麼樣!」
「但凡你稍微關心一下,你也該知道,我們家甜甜現在過得很好,我們家甜甜大公司財務總監,財務總監啊!」
「我們家甜甜優秀得很。」
「你打心眼裏就沒瞧得上我們,怎麼,就你們聰明人能過得好,我們普通人就活該給點錢就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唄。」
「僱孩子按摩,虧你說得出口。你說這話之前有沒有考慮過甜甜的感受。」
「你知不知道當年我用了多長時間才把孩子抑鬱癥治好,你要再敢刺激她,別怪我跟你撕破臉。」
「你還想幫甜甜帶孩子,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你們聰明人說話都不經腦子嗎?」
生母表情愕然,不知是「財務總監」刺激了她,還是小姨突然翻臉嚇到了她。
她抓著生父的手終於泣不成聲:「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抑鬱……」
我第一次見小姨發這麼大的火。
「你不知道?你不是聰明嗎,你不是學霸嗎,你怎麼能不知道!」
她說著,一把拿起桌上的錢甩到生父身上。
「按摩按摩,按什麼摩,下死手打孩子的人,就活該他癱著!」
那天生母在服裝店的門前哭了很久。
貌似很傷心,不知是小姨的話觸動了她,還是傷心最後一根稻草也斷了。
小姨在店裏也哭。
我打電話幫生母僱了人,按摩費我出,一次交滿了一年,隻求以後盡量少見面。
11
小姨頸椎病加上情緒激動,便病了一場。
我更是一天大半時間都在家裏辦公了,邊照顧小姨邊工作。
小姨覺得自己是個拖累,一個勁兒勸我去上班。
我執意不走,若不是小姨,當年那個算數超級慢的蠢貨無論如何也成不了如今的財務總監。
當年小姨一邊打理服裝店一邊照顧我。
她取消了我所有的補習班,隻留下了我還比較有興趣的畫畫。
她說世界上有好多不那麼聰明的普通人,普通人的生活也可以很幸福。
她告訴我完全不在意我的成績,我以後有服裝店可以繼承。
她將一個有心理疾病的孩子慢慢拉出深淵。
終於等到我病情好轉,她便時不時地跟我抱怨她又記錯了賬,差點虧本。
然後每天把賬本子帶回來在我面前一遍一遍地核對。
我看著也著急,便每天晚上和她一起對賬本。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竟然不知不覺間從吊車尾又變回了中等生,甚至數學成績是中上等。
頭暈耳鳴漸漸消失,自信也慢慢回來,我像變了個人。
陽光灑在身上,也會發出舒服的喟嘆。
賴床被掀被子時也會抱著小姨撒嬌。
那些心底的傷疤被深深地埋藏了起來,隻是偶爾才冒出來紮我一下。
也有幾次,睡夢裏猜想臥室中的小熊是否還放在原位。
不知是第幾次夢醒,猛然意識到我早已過了抱玩具熊的年齡,我已經長大。
平凡普通卻又幸福地長大。
我選擇了財務專業,因為目標明確,大學畢業沒多久我就拿到了注冊會計師證書。
我回到小姨身邊,在這個小城市紮根。
當我終於做到財務總監還要兼顧小姨的賬本時,小姨卻嫻熟地展現了她的記賬能力。
她說終於不用裝了。
她用了二十年,讓我明白我不是蠢貨。
12
小姨病好之後,並沒有和她的姐姐斷絕往來,反而時常過去幫忙。
我哪裡不明白,她是看我狀態不對,怕生母再找來,怕我再受刺激。
她擋在我身前,想一力幫我承擔。
生母終於在漫長的孤獨和落差之中開始對當年的所作所為進行反思。
真的是缺少關懷時,才會知道愛的可貴。
據說她整日在家中翻看舊照片。
那些匆匆而過從未珍惜過的時光要重新緬懷感受一次。
我當年走得突然,什麼也沒帶走,正好方便她感傷。
那是新年前的第一場雪,我在往服裝店的門上掛紅燈籠,她抱著袋子站在服裝店外的雪地上。
那時我正在背著小姨吃抗焦慮的藥,吃了幾個月正在戒斷。
見到她的那一刻,我下意識地攥緊拳頭。
她眼睛紅腫,眼中再沒有之前的篤定和算計,那種情緒我從未在她臉上見過,倒像是小姨心疼我時的表情。
她離得幾步遠,不再上前,慌亂地從袋子裏拿出一條圍巾,小心翼翼地遞過來。
「孩子,你先別走,」她說,「我就是來送條圍巾。」
「我沒有別的意思,真的沒有,我就是來送條圍巾。」
看著那條紅色帶著流蘇的圍巾,一種憤怒又心酸的情緒充斥著我整個胸腔。
「你看了我做的生日卡片?」
生母使勁兒地點頭。
「我在你的小櫃子裏找到了你小時候畫的那些卡片,還有一些照片,」她幾度哽咽,「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小小的孩子就會有那麼多想法……」
她從口袋裏拿出一遝幼稚的卡片。
上面那一張,字跡模糊,歪歪扭扭地寫著生日願望:「我想要一條紅色帶流蘇的長圍巾……」
她寶貝地用衣服遮擋,生怕卡片落上雪花。
「甜甜,給我個機會,讓我補償你,不隻是生日禮物,你所有的願望,隻要我能辦到,我都補償你。」
我啞然失笑,她竟然還記得我的生日。
「這條圍巾你拿回去吧,我早就不需要了。」
她執拗地說現在下雪正好可以圍。
我抽過那張卡片放到她眼前。
借著路燈的光,後面模糊不清的字跡漸漸浮現:
「我想要一條紅色帶流蘇的長圍巾,送給最愛的媽媽。」
生母怔愣地看著那張卡片,未及言語,眼淚便大顆大顆地湧出來。
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我的愛穿越時空給了她當頭一擊。
我垂下眼,無意補刀,卻忍不住小聲告訴她:
「拿回去吧,我現在已經不過生日了。」
她隔著淚光疑惑地看我。
我沖她笑了笑:「因為二十一年前,生日那天,我被人拋棄了。」
雪越下越大,紛紛揚揚。
一如小姨背著我跑向醫院的那天。
雪中的身影漸漸佝僂,我知道那種感覺,痛苦到極致,人是無法站立的。
心啊肝啊,都揪在一起地疼。
生母將那條圍巾緊緊揪住放在心口,顫著手將那些卡片放回口袋裏。
她放棄了糾纏。
我卻攔住了她的動作。
將那些卡片拿了過來。
「這些東西,能還給我嗎?」
生母盯著那些卡片,像盯著什麼了不得的寶貝一樣,卻依然點下了頭。
我一張張翻看。
小小孩子對母親的愛,一筆筆都刻在那些小小的卡片上。
久遠的能追溯到幼兒園。
細腳伶仃的抽象小人,頭上塗滿了各色顏料,全世界最美的色彩都給媽媽;
愛心形狀的樹葉,貼起來,貼了滿滿一頁,所有的愛心都送給媽媽;
媽媽的照片,懷抱的位置貼著我的寸照,我要永遠黏著媽媽;
長大的理想,我給自己畫了高高的廚師帽,媽媽愛吃水煮魚,我要天天給她做。
卡片一張張,筆跡稚嫩。
回憶一幀幀,令人窒息。
很快就翻到了一年級的日記本。
第一頁赫然寫著:「要回媽媽家了,這是我最最最最高興的事。」
那一天,我高高興興地走向了噩夢的開始。
那之後的日記,開始變得有些神經質。
每一頁,都在渴求著媽媽的愛。
每一頁,都在害怕媽媽被氣死。
每一頁,都在試圖尋找讓媽媽快樂的魔法。
生母抽噎著。
「甜甜,我真的真的錯了,我不求你原諒我,我隻求能補償你,甜甜,隻要你高興,怎麼樣都可以。」
怎麼樣都可以嗎?
若是我不想讓她再拿著我的傷疤來試圖觸動我呢。
花架上,小姨剛放了一個炭火盆,給女兒點爆竹用的。
我舉起卡片,一張張,投了進去。
痛苦的回憶,就該燒個精光。
否則像個把柄一樣,時不時地被人拿捏。
火光翻飛,將回憶一幀幀吞噬。
生母跌坐在地,復又爬起來,瘋了一樣去搶那些燒著的卡片。
老公及時將人拉開,她雙腿癱軟,嘴上卻仍然喃喃自語。
對著火盆的方向,一聲聲喚著:「甜甜,我的甜甜。」
13
年關將至,生母沒有再來。
小姨去看,說她已經開始吃齋念佛。
有人來勸,說她已經做到這種程度了,真的悔悟了,應該得到原諒。
我不以為然。
誰說吃齋念佛就是悔悟呢,我反而覺得那是一種自我救贖。
是一種不讓自己那麼痛苦的逃避和寄託方式。
究其根本,不過是她自愛罷了。
一場情感的拉扯,到此落下帷幕。
我贏了嗎?
並沒有。
藥物戒斷,可無數個瞬間,我仍然會想起火光翻飛中那些陳年的卡片。
卡片翻轉,後面一行行新添的筆跡。
「對不起,寶貝。」
「媽媽也愛你。」
來不及細看,卡片已化成灰燼,如那些遲來的表白,瞧不清楚,握不真切。
傷疤永遠都在,可是當第二天陽光照常升起,女兒伸出嫩白的小手訴說愛意時,我張開懷抱,我相信,我終將得到救贖。
後記:
普通的孩子們,終將長大,他們帶著愛或苛責,磕磕絆絆,總會找到自己的方向。
就如一粒種子,它們總會開花,隻不過,有的開在春秋,有的開在冬夏。
也或許,有哪個小倒楣蛋永遠不會開放。
可他們來這世間一趟。
你不能。
阻止他們沐浴陽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