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正逢胡人過節,扎了花車,車上幾個少年盛裝舞蹈,滿大街巡遊,好不熱鬧。
偏趕上一個少年崴了腳,我便自告奮勇頂了他的缺。
我跳的胡舞,可比一般胡人還要好呢。
臺下人人喝彩:「哪裡來的漢人少年,跳的竟把其他胡人都比下去了!」
我一時得意,竟沒注意腳下。
一不小心,踩到裙裾,趔趄著從花車上跌落下去。
然後在此起彼伏的驚呼聲裡,被一個看花車的少年飛身接住,抱在懷中,穩穩落地。
——隻是沒想到,那便是四皇子趙淇。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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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著趙淇。
與前世一模一樣的開場。
前世,我矢口否認。
趙淇卻說,知情人不止他一個,若我再抵賴,他便去西市尋那日花車的主人來與我對峙。
我心中驚慌,怕誤了太後的大計,隻得承認下來。
又溫言軟語地求他放過,不要戳穿我。
趙淇一時心軟,便應了下來,隻笑吟吟地、半開玩笑地威脅:「你可記住了,欠我一個人情,從此要乖乖聽話。」
也是我運氣好,不出半月,趙淇受封岐王,去了自己在江南的封地。
在江南認識了舅家表妹、江州刺史之女宋嘉敏。
也就是後來的嘉貴妃。
再與我相見,便是婚後攜宋嘉敏回京,面見聖上時。
這一世,我該怎麼辦?
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睜開眼,粲然一笑:「是又如何?」
趙淇愣住。
半天,不可思議道:「你就不怕我向太子告密,砸了你的如意算盤?」
我淡然道:「嘴長在四皇子身上,請便。幼君還要回宴上,恕不奉陪。」
10、
回到宴席上時,一場驚鴻舞方散。
太後望向我,笑說:「幼君擅琴,今夜月色正好,不如讓幼君彈奏一曲《浔陽月》。」
我哪裡擅什麼琴。
我的琴藝,都是這半年突擊學來的,彈的指尖沁血,也隻學了這一曲《浔陽月》。
蓋因這首曲子,是太子已故生母、先皇後的最愛。
投其所好而已。
先皇後出身書香門第,是S後十年猶有才名的奇女子。
太後正是以先皇後為模子塑造我,好求太子高看我一眼。
聽到《浔陽月》三個字,太子果然有所觸動。
眼風輕瞟過來,臉上卻是不動聲色的,看不出情緒。
端的是一國儲君的氣度。
再看趙淇,一臉躍躍欲試。
八成已經想好了怎麼戳穿我。
很抱歉,要讓他失望了。
我站起身來,欠身一福:「太後謬贊,實則幼君長在邊關,是野草般的女子,於琴棋書畫都不擅長。」
「硬要彈琴,反汙了諸位的耳朵。」
「倒是可以跳一段風靡雲州的胡舞,為嘉賓助興。」
11、
瞬間鴉雀無聲。
太後唰地鐵青了面孔。
太子垂著眼睛,白瓷酒盅半遮住面孔,看不清神色。
趙淇一臉訝異,神色中又夾雜著陰謀落空的懊惱。
皇孫貴女們互相交換眼色,神色中不乏嘲笑。
不知是誰輕輕說了句:「這種上不得臺面的東西,也好在宮中獻醜麼?」
我淡淡一笑。
上一世,我粉飾淑女金身,為的是入太子青眼,當上太子妃,來日母儀天下,為沈家保光榮,為弟弟掙前程。
可重活一世,我已打定主意。
我的人生,我自己說了算,由不得別人擺布。
這勞什子皇後,誰愛做誰做去。
既已無所求,又何必矯飾?
太子卻突然站起身。
「初聽聞雲州失陷後,節度使家千金獨自攜幼弟千裡逃亡來京,我便想,這該是個怎樣的姑娘。」
「今日一見,總算合上了心中的想象。」
「小姐若跳胡舞,本宮倒有羌笛可為小姐伴奏。」
12、
我看著趙浔,心情復雜。
前世,我入宮,是奔著他。
但其實和他相處甚少。
除了每日在太後寢宮打的照面。
剩下的獨處,就連說話的內容,都是太後精心設計的。
其實也沒獨處上幾次。
我進宮隻半年,趙浔就被派往江南賑災。
因染瘟疫,S在了江南。
我兒趙珏S後,每逢去皇陵看他,我都會路過一下趙浔的墓前,放一碟他愛的瓜果點心。
人走茶涼,他這個先太子的墓前,悽涼一如我兒。
我對他的記憶,永遠地停留在了那個十七歲少年。
感傷,卻又模糊。
13、
趙浔吹奏起羌笛,我走到月光如水的中庭。
時隔十年,再世為人,終於又跳起這熟悉的胡舞。
旋轉如風,躍起如鹿,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久別的故鄉,看到了篝火後歡笑飲酒的爹娘。
跳著跳著,不覺淚水模糊了雙眼。
一曲舞罷,太後帶頭喝彩。
先前還鐵青的臉,此刻又滿面春風:「浔兒的羌笛和幼君的胡舞,真是渾然天成。」
又對趙浔說:「浔兒,幼君算來也是你的表妹,以後她在宮中住著,你要常往來,多照顧。」
趙浔淡淡一笑:「那是自然,不消太後吩咐。」
我欠身一福,走回席上。
餘光瞥見趙淇。
他冷著一張臉,幾乎捏碎手裡的酒杯。
14、
夜宴之後,趙浔並沒有像承諾太後的那樣,對我「長往來,多照顧」。
或許是因為太子事忙。
或許,那夜的羌笛,他不過是出於好心,不忍見我尷尬罷了。
再見趙浔,是在宮外。
來到京城後,我被太後接入禁宮撫養。
弟弟思安,卻因是男子,被送到了舅舅家。
我此番出宮,正是為了看望弟弟。
沒想到,剛一出宮,就遇見了趙淇。
前世此時,他已受封岐王赴江南封地。
這一世,不知何故,封王之事未發生,他人自然也就留在了京城。
朱雀大街上狹路相逢,他坐在馬上,居高臨下。
「怎麼,又去西市跳胡舞?」
懶得搭理他。
我想繞過去,卻被他驅馬攔住去路:「原以為你是個邊關來的半蠻子,呆頭呆腦,隻曉得聽太後擺布。倒沒想到,你比太後聰明,知應變,夠大膽。」
顯然是在諷刺我夜宴上的舉動。
以為我是怕被他當眾戳破,才孤注一擲,另闢蹊徑博太子青眼。
無論前世今生,我在趙淇心中,都是個貪慕虛榮,為當皇後不擇手段的女子。
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見我不應聲,趙淇警告道:「我那太子哥哥最是個難琢磨的,那晚多半是心軟,不忍見你難堪。你若當真,也是個傻瓜!」
我看著他,半天,吐出四個字。
「幹卿底事。」
趙淇一愣,旋即翻身下馬,怒氣衝衝朝我走過來。
我突然害怕起來。
上一世,趙淇曾打過我。
是嘉貴妃孕中時,有一日突然腹痛不止,她身邊宮女對趙淇說,皇後曾派人送來一盞金絲燕。
趙淇不問緣由,衝到中宮,把正在禮佛的我從蒲團上拽起來就是一個耳光。
打得我栽倒在地,額頭撞上桌角。
撞得香火紛飛、瓜果滾落。
血從額角一滴滴滴下,滴落到佛經上。
是一本《地藏經》。
那一天,是我兒的四十九日斷七之祭。
趙淇將我逼到樹下,揚起手,我害怕地閉上眼睛。
可是卻沒有想象中的耳光。
隻聽見冷冷語聲:「住手。」
睜開眼,太子趙浔正站在趙淇身後,攥住了他高揚起的手腕。
稍一用力,將他推開一邊。
趙浔站在我面前,將我護在身後,對趙淇道:「四弟,幼君與我兩情相悅,是你未來的嫂子和一國之母,請你對她尊重些。」
15、
我和趙浔一前一後走在朱雀大街上。
他在前,我在後。
心裡反復思量、
卻終究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趙浔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
教我結結實實撞了個滿懷。
他扶住我雙肩,輕輕後撤一步:「尚書府到了。」
又開玩笑道:「不請我進去坐坐?」
我正不知如何作答,卻見大門裡走出舅舅來。
舅舅一見趙浔,喜出望外:「不想太子殿下親自送幼君來,真是蓬荜生輝!」
這下,趙浔想不進去也不行了。
舅舅留趙浔在前廳喝茶,我獨自跑去後院看弟弟。
還沒進後院門,就聽見弟弟的喊聲。
嘿嘿哈吼,稚嫩嘹亮。
進得門去,隻看見弟弟正精赤著上身打木樁。
九歲大小小一個人兒,身上一塊腱子肉也無,瘦弱的可憐。
拳頭上包著的白布已在滲血,腿也直打顫,卻還是咬牙堅持。
我鼻子一酸,落下淚來。
我這幼弟思安,天生不是個武將材料,從小文靜愛讀書。
爹娘常說,我們沈家出了個讀書種子,以後怕不是要考狀元郎。
可幼弟沒當上狀元郎。
爹娘S後,我懷揣著爹寫給太後的信,攜幼弟逃亡到京城。
太後看信後,說爹在信裡懇請她好生照料我們姐弟。
讓弟弟習武從軍,將來奪回雲州,洗雪他兵敗之恥。
而我,為保弟弟前程,重耀家族門楣,就進宮去。
後來,我姐弟二人皆如遺書所願。
可我知道,正如我不想當皇後,弟弟也不想當武將。
他戰S沙場時,懷裡還揣著一本詩集,留給千裡之外的我一句悽愴的遺言——
「不能奪回雲州,終究有負爹娘阿姊」
見我來,弟弟歡呼著,雀鳥般地一頭扎進我懷裡。
伸出雙手跟我撒嬌邀功:「阿姊,我今天已經打了一個時辰木頭樁了,等我長大了,一定能幫爹收復雲州!」
我眼眶一熱,摟緊他:「不打木頭樁了,思安好好讀書,以後考個狀元郎,爹娘在地下也會歡喜的。」
該盡的責任,上一世,你我姐弟都已盡完。
這一世,自由地做自己吧。
突然聽見腳步聲窸窣。
抬起頭,看見趙浔正站在垂花門下,靜靜看著我,眼神悲憫。
16、
次日,回宮路,朱雀大街上,我和趙浔依舊是一前一後。
我在前,他在後。
想了又想,思量了再思量。
我一咬唇,停下腳步轉過身。
又咚一聲撞在趙浔身上,結結實實撞了個滿懷。
我橫下心,開口:「太子殿下,你信不信前世今生?」
不等他回答,我一口氣將前世娓娓道來。
太後召我進宮的打算、我和他有限的相處、他江南賑災身S疫病的結局……
原以為趙浔會當我是個瘋子。
不想,他靜靜聽完後,隻是說:「世間之事無奇不有,隻是,你要如何證明?」
我不假思索:「三天後,會有番邦來朝,進貢的奇珍異寶裡有一顆磕了一角的夜明珠,殿下到時就知。」
三天後,果然有番邦來。
深夜,趙浔踏著月色,攜夜明珠來清涼殿訪我。
「何故要將天機泄露於我?」
我望著夜明珠幽暗的光:「幼君不願重蹈前世覆轍。」
「何況那日夜宴,殿下有恩於我。」
「明哲保身也好,投桃報李也罷,幼君將前世之事相告,是求殿下與我合作。」
趙浔問:「合作什麼?」
我鄭重道:「我倆偽裝愛侶,做戲敷衍太後。來日我幫殿下逃過S劫後,殿下放我離去,還我一生自由。」
趙浔沒有說話。
半天,問:「你就那麼不想當本宮的太子妃?」
啊?
我傻傻地看著他,不明其意。
趙浔撲哧笑:「開玩笑的。」
這一日,距離趙浔前世的S期,隻剩下短短 140 天。
17、
實際上,趙浔前世S於江南水災引發的瘟疫。
若他想逃過此劫,不去江南就是了。
可趙浔說——
「我乃一國儲君,豈能為一己之私,坐視生靈塗炭、百姓流離?」
他想要的,不隻是自己免於一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