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縮壓七十九,舒張壓四十,體溫三十九度五。”
“給一針營養劑。”
平房門被打開了,午後陰冷的穿堂風呼嘯而入。女Alpha和司機抬起頭,隻見羅繆爾跨進門檻,毫無表情地打了個手勢。
那是叫他們出去的意思。
兩名手下心照不宣地站起身,離開了。
房門再度關上,羅繆爾走到床邊,居高臨下打量著自己已經落網的獵物。
朝北的民居本來就背光,在陰沉欲雪的冬季,更加晦暗潮湿。床鋪非常狹小低矮,獵物應該不會感到很舒服,羅繆爾的目光落在他眉心間,那裡果然皺出微微的紋路,似乎在昏睡中仍然有很多很多的不滿。
但他毫無知覺側臥在那裡的時候,全身就仿佛籠罩著一層極其柔和飄渺的光,讓簡陋雜亂的平房和狹窄老舊的窗棂,看起來都仿佛格外有韻味。
這不是羅繆爾第一次產生這種感覺。他呼了口氣,終於坐到床沿邊,低頭仔細打量面前這張熟悉的面孔,再次確認了那微光從何而來——太白了。
就像是雪白優美的大理石一遍遍打磨雕鑿後,經過時光和歲月的洗禮,仍然光潔如新,在周遭越來越滄桑和老去的世界裡,仍然自顧自煥發出天真又凜冽的光彩。
為什麼呢?他嘲弄地想道:這明明是個怪物。
他母親是個結婚生子後還迷得他父親神魂顛倒的賤貨,他也是個天生就被改造的,超出了常人倫理的怪物。
羅繆爾緩緩探出手,卻沒有真正落下,隔著一指頭的距離從司南毫無知覺的側頰上滑過。
他還記得當年自己很小的時候,曾經滿懷憤怒和嫉恨地坐在花園裡,等待載著“那個女人”的車路過,想看看那張多少年來令自己父親念念不忘的臉到底能長成什麼模樣。他已經忘了那個女人具體的五官輪廓,但親眼觸目那一瞬間,其驚心動魄的魅力,和由此而滋生的扭曲的厭惡,卻深深保留在了他心裡。
那種象徵著不祥的吸引,和預兆著悲慘命運的美。
與後來這位名義上的弟弟,簡直如出一轍。
Advertisement
開始他曾經不止一次想謀殺這個軟弱可欺的小孩——在華美腐朽的莊園中,實現這一目標其實非常的容易。但某天深夜,他在佣人的掩護下潛入到Noah的臥室中,注視著自己過繼來的弟弟,正琢磨著是掐死還是勒死他時,卻突然感覺到他身上似乎有一層不易見的光暈。
就像溫水流過白瓷時,暈染出柔和又含蓄的意蘊。
可能是花園中噴泉細碎的閃光,也可能是清冷月華造成的錯覺。
——就是怪物,他這麼告訴自己。
他決定親手掐死這個小怪物。他把手放到對方細瘦的脖頸上,然後Noah驚醒了,開始掙扎、尖叫,搏鬥中發出撞響;管家和佣人們被驚動,他父親匆匆趕來,宣告謀殺行動的終結。
那是他十一歲,Noah六歲時發生的事情。
從此以後他再沒有像今天這樣,能夠接近熟睡中毫無防備的Noah,因為隻要靠近他就會醒。仿佛很多年前那月夜下幼稚的謀殺已在他潛意識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哪怕是在睡夢中,都足夠驚動他最敏感的神經。
羅繆爾的手指終於落了下去,從緊閉的眼睫末梢掠過。
那睫毛細密猶如鴉羽,而慣於開槍的人指尖會磨出槍繭,其實根本不能感覺到這麼細微的觸動。
但羅繆爾的呼吸卻有些發緊了,慢慢地俯下身。
兩人呼吸相距不到兩寸,司南驀然睜開了眼睛。
羅繆爾動作頓住,四目相對數秒,他微微一笑坐起了身:“Noah.”
麻醉劑的效力還在,司南視線渙散半晌,終於一點點在羅繆爾臉上聚焦,眼底慢慢浮現出了清晰毫無掩飾的警惕:“你……是……”
“還記得我是誰麼?”羅繆爾打量著他的神情,“唔,看來是真留下後遺症了。”
司南精神有點恍惚,高熱尚未退去,胸腔難受地起伏著。
“我剛才看你躺在這兒的時候,就想起你剛進佛羅裡達軍方秘密基地的那一年……”羅繆爾似乎也不在意對方能不能聽懂,自顧自短促地笑了一聲:“當時我已經在基地待了幾年,某天晚上一時興起,巡查宿舍時去你屋裡看了一眼。”
“你睡得特別安穩,甚至發出了一點點鼾聲。但當我走近到你床邊的時候,還沒站穩,你突然就醒了,好像隨時都防備著我潛入進來,對你不利似的。”
“……”司南幹澀的喉嚨勉強發出聲音:“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沒關系。”羅繆爾說,“反正也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隻想告訴你一聲。那天晚上不是想謀殺你來著。”
他似乎感覺很有意思地笑起來,但這個正常人表達友善的表情,在他那張也算相貌堂堂的臉上,卻無端讓司南升起一絲針扎般的反感。
他不自覺地向床裡擠了擠,突出的腕骨卡到了手銬。
羅繆爾並沒有計較這個動作。
羅繆爾拿起床頭一罐楓糖,慢條斯理打開瓶蓋,在司南驀然投來的目光中舀出滿滿一勺金黃的甜漿:“知道你為什麼會生病麼?”
“……”
“因為糖分不夠。你被改造過的身體對糖分有大量需求,否則會很快衰弱下去,心肺代謝和呼吸功能都受到影響,嚴重時也有可能……甚至會死。”
“不論你這段時間是獨自東躲西藏,還是跟誰在一起,”羅繆爾露出了帶著嘲諷的笑意:“對方顯然沒有給你最基本的照顧。”
司南沙啞道:“……他們會回來找我的。”
羅繆爾仿佛聽到了什麼笑話:“哦?回到遊蕩著百萬喪屍的城市中心來找你?”
司南仿佛被狠狠刺了一下,不說話了。
羅繆爾放下楓糖罐,右手穩穩舉著那隻散發出甜美芬芳的湯勺,左手拇指輕輕摩挲了下司南的額角:“Noah.”
司南不吱聲。
“你親我一下。就一下。就像當年你親那個姓周的特種兵。”羅繆爾用甚至有點溫存的聲音誘惑道:“這一整罐就都是你的了,好嗎?”
司南眉宇中掠過微許詫異,仿佛聽到了什麼讓他倍感迷茫的事情——但緊接著他瞥向羅繆爾,眼底分明寫著厭惡,抿起了因為幹渴而開裂的薄唇,倏地偏過臉,直直對著內側牆壁,閉上了眼睛。
簡直是沒有一絲拖泥帶水的果斷。
羅繆爾倒像是早有預料,不僅沒勃然大怒,笑容反而更深了:“好……很好。”
他隨手把那勺楓糖漿潑了,反手拖出一隻銀光閃爍的手提箱,打開後取出儀器和線圈,將紅藍兩根導線一圈圈綁在司南被手銬束縛,毫無掙扎之力的手腕上。
司南似乎感覺到了什麼,驟然睜眼,身體向上一掙!
——電擊器!
剎那間夢境中錯亂的回憶排山倒海而來,那實驗室中金發碧眼可惡的年輕男子,和面前這張臉孔重疊,他們是同一個人!
羅繆爾一隻手按著司南脖頸,把他死死抵回了床榻上,居高臨下看著他因為仇恨而格外明亮的眼睛,問:“你墜機後隨身攜帶的那隻冰凍箱呢?”
司南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緊抿著唇角。
“東西在哪裡?”
還是沒有回答。
“我早該知道……”羅繆爾緩緩點頭,自嘲地吸了口氣:“溫情脈脈果然不適合你。”
話音剛落,他咬住牙,斷然按下了電擊器。
第42章
房門被推開了, 羅繆爾對持槍站在前院的手下一頷首:“簡。”
女Alpha應聲回頭, 卻發現她的長官臉色意外地難看,襯衫被汗水湿透了大半, 瞳孔隱約有些發灰的跡象——那是快要壓抑不住情緒的表現。
“上校, 您……”
“自白劑。”
簡十分詫異, 但很快控制好自己的面部表情,抽出針劑遞了過去。
羅繆爾反手甩上了門。
司南全身就像剛從冷水裡撈出來, 湿漉漉的頭發蓋在雪白的臉上, 手臂、脖頸淡青色的血管暴起,甚至連緊閉的眼皮上都隱約浮現出了可怕的藍絲。
但沒有用, 羅繆爾知道, 他已經被培養出對電擊的抗性了。
羅繆爾打出針管中的空氣, 抓起他一隻手,咬牙將藥劑全數打了進去。
自白劑是他赴華之前就準備好了的,但根據經驗來看,這種藥劑並不能令使用者得到精度很高的細節信息, 並且存在一定程度的誤導性。更糟糕的是, 有時候自白劑並不能立刻讓施用對象立刻回憶起所有答案, 而是會在一周內慢慢產生效果;總而言之,並不是很方便的刑訊工具。
如果不是到了束手無策的地步,他也不打算使用這種手段。
司南恍惚中開始掙扎,將手銬掙得叮叮作響,被羅繆爾緊緊按壓住了。
“終極抗體在哪裡?”他扳著司南浸透了汗水的下巴,不讓他難受地扭過頭:“你墜機後, 隨身攜帶的那個抗震冷凍箱,裡面的終極抗體在哪裡?”
司南呻吟著,眼皮睜開一點兒,卻根本看不清任何東西。
“你是不是注射了它?”羅繆爾用中英文各問數遍,強迫他望向自己:“你是不是把抗體注射掉了?”
抗體……
終極抗體……
司南喘息著,仿佛在深海中沉浮,無邊無際的海水隔絕了一切聲音,從眼耳口鼻乃至於每一寸毛孔中滲入身體,將五髒六腑擠壓成團。
“沒有抗體,”他聽見一個哀婉的女聲緩緩道。
恍惚間他變得非常小,十二信徒在教堂彩繪的玻璃窗上對他俯視,再往上需要把脖頸完全折彎起來,才能望見白色的雕花十字架刺向天穹。
穿黑紗的女人握著他的手,站在黑松木棺椁前。
神父問:“您想好了嗎,夫人?”
“我把他從地獄中拉回來,卻無法徹底帶回人間。他不是活著,也沒有死了。他徘徊在我的實驗室裡,日復一日,秋去冬來,發出孤獨和怨恨的抽泣……”
淚水順著她柔美的臉頰淌下,打湿了胸前的白花。
“潘多拉的魔盒已經開啟,災難、瘟疫、病毒和痛苦狂笑著飛了出來,終將在冬季來臨之前覆蓋大地,在春天到來前,毀滅整個世界。”
“我無能為力,世上沒有解藥能挽救這一切,隻能親手將魔盒重新關閉……”
女人走上前,從神父手中接過一隻黑木匣,打開後取出一管兩根手指粗碧綠色的試管放在棺椁上,繼而從牆壁邊拔出了熊熊燃燒的火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