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豪笑了笑,說:“明天直升機過來把群眾接走,我們也會……”
話音未落,隻見司南轉身經過兩人,向倉庫後門走去。
“司南!”顏豪幾步跟上去,問:“外面不安全,你要上哪?”
司南禮貌回答:“衝澡。”
倉庫員工休息間簡陋的浴室裡,熱水哗然而下,白汽迅速蒸騰起來,模糊了髒汙的透氣窗。
司南閉著眼睛站在噴頭下,感覺水流將凝固的灰塵、沙土和血跡帶走,肌體漸漸恢復光滑,水從赤裸的全身滑過直至腳跟,流進下水道,發出汩汩的聲響。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多久沒洗澡了,眼下隻覺每個毛孔都舒展開來,肌肉和骨骼齊齊釋放出最後一絲酸痛;如果皮膚能自動發聲的話,估計應該在唱贊歌才對。
半晌他關上水,草草擦幹身體,隨手把鏡面上的水汽一擦,眼前終於映出了毫無泥沙灰塵遮擋的臉。
大多數亞歐混血中,亞洲人的基因總能佔壓倒性優勢,司南也是如此。但如果細看的話,還是能從眉梢、眼角和側頰輪廓中,看出他母親穿越年代的,驚心動魄的美貌。
隻是女子動人的柔弱在他身上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某種堅硬和果決,仿佛經過命運很多年粗粝的打磨。
司南彎腰提上長褲,拎起襯衣,剛要披在身上,忽然從鏡子裡瞥見什麼,動作頓住。
“……”
他幾乎一寸寸側轉過身,死死盯著右後肩,恍然明白了自己之前為什麼會昏迷不醒——
光潔的肩胛骨後,赫然有個巴掌大的咬痕,皮肉翻開,已經幹涸,泛出觸目驚心的紫黑。
——那是喪屍的齒印。
“戎哥剛發送了定位訊號,明天下午飛艇來接這批幸存者去B軍區……”走廊上春草勾著顏豪的脖子,話音忽然頓住,直勾勾望向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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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豪隨口問:“你怎麼了?”回頭一看也呆住了。
一個年輕人從浴室推門而出,頭發被打湿後格外烏黑,側身露出的小半張臉則因為水汽浸染,而顯出一種沒有絲毫血色的冷白。
他轉身看到顏豪,幾秒鍾沒有說話,也沒有動,瞳孔深處仿佛隱藏著一對晶亮的琥珀。半晌他短暫笑了下,從肩上卸下卡賓槍,扔還過來。
顏豪下意識接住,隻聽他說:“還你。”
“司南……”顏豪下意識阻攔,卻見司南轉身向庫房走去。
他身材比例很好,襯衣下擺隨便塞進後腰,褲腰掛在胯上,行走時能看出身手的精悍利落。春草捅捅顏豪胳膊,掩了半邊口小聲問:“……你們救人的時候還看臉嗎?”
周戎終於從人群中脫身,應付完拉著他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商場經理,抬頭隻見司南站在門後的陰影中,一手插在褲兜裡,一聲不吭盯著自己。
周戎打量他片刻,不懷好意地摩挲下巴:“幹啥,來約?”
“……”
“工作時間不約,回基地後可以考慮……你幹什麼?”
司南解開第三個紐扣,稍微拉開衣領,示意他看後肩,陰影中喪屍齒印露出了清晰的一角。
“……我可能被感染了,”他嘶啞道。
周戎面色鐵青,久久站在原地。
第5章
“一般感染二十四小時內就死了,你確定不是上個床伴太熱情給咬的?”
司南坐在門後,手臂搭在膝蓋上,搖了搖頭。
周戎還想說什麼,醫生放下溫度計道:“你的人發燒了,周隊長。三十七度九,感染初期症狀,應當立刻隔離。”
周圍人人變色,不遠處有民眾紛紛退後,嗡嗡聲如電花般掃過人群:“他被感染了……”“會變成怪物嗎?”“快走,離遠點!”
有個男的壯著膽子大聲道:“把他弄出去!這兒都是平民,萬一他咬人怎麼辦?!”
附和聲漸大,顏豪怒道:“他沒有被感染!不然路上早變異了!外面全是喪屍,讓他上哪去?”
周圍竊竊私語:“當兵的就是橫……”
“就是!……”
周戎蹲在司南身前,忽然伸出手,強行扳起他的下巴。
司南膚色是迥異於亞洲人的冷白,嘴唇幹裂,略顯疲憊,微垂眼簾時倒有點他母親的模樣,和周戎滿是槍繭、筋骨有力的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周戎冷冷地打量他片刻,忽然起身道:“把他關進倉庫辦公室,保持觀察。”
醫生不贊成道:“周隊長……”
周戎說:“我的人,我負責。”
倉庫辦公室是用三合板隔出的小單間,五平方米大小,病毒爆發前是值班員輪崗的地方,薄薄的空心木門上裝著老式彈簧鎖,裡面還有個鐵插銷。
司南背抵著牆,坐在角落裡,一手搭在屈起的膝蓋上。過了會兒周戎推門而入,反手關門,把亦步亦趨的顏豪和春草擋在了外面。
“喏。”
司南抬起眼睛,面前是個肉松面包。
“庫房裡拿的,吃吧。”
司南一動不動看了幾秒鍾,才別過臉去。
“怎麼,關你半天而已,仗著好看鬧絕食啊?” 周戎哼道:“告訴你,哥這輩子最不會的就是憐香惜玉,最擅長的就是辣手摧花。當年受訓的時候什麼Omega信息素、美女間諜色誘輪番上,後來空降隊長,顏豪帶頭不服管,被老子一天三頓按點兒往死裡揍……乖把東西吃了,別以為我不敢來硬的。”
兩人對視片刻,司南終於說了實話:
“……物資有限,別浪費了。”
周戎露出了毫不掩飾的嘲笑,隨手把面包丟進司南懷裡,說:“姑娘,你怎麼矯情得跟Omega似的。”
司南:“……”
周戎拍拍手轉身走了。
·
天色逾晚,很快門外傳來人們走來走去、分發食物的聲響。
司南想了很久,還是把面包吃了。食物讓神經舒緩,他靠在牆角裡不知不覺睡了過去,意識在清醒和朦朧中遊離,仿佛穿越千萬裡潮湿冰冷的風,注視身下在戰火中傾覆的大地。
他仿佛回到了很小的時候,莊園沉重的大門在眼前緩緩打開,水晶吊燈光華璀璨,手工織毯厚重繁復,順著大理石螺旋扶梯直上頂端。有個穿黑色正裝的男孩抱著手臂,靠在樓梯倒數第二級的扶手上,居高臨下打量他半晌,忽然刻薄道:“你真醜。”
他感到指甲深深刺進掌心肉裡,想退後離開,但夢中連轉身都做不到。
男孩跳下樓梯,三步並作兩步來到面前,忽然伸手抓他頭發,強迫他抬頭來仰視自己:“從今以後我就是你哥了,明白嗎?”
司南胸腔起伏,感覺酸熱的氣流反復切割氣管,想揮拳狠狠擊中來人,但夢境中自己忽然變得十分幼小,甚至竭力伸手都夠不著,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張趾高氣揚的臉,和滿含嘲諷的蔚藍色眼珠。
我要揍你……他想。
總有一天,我要把你狠狠揍翻在我腳下……
霎時鏡頭轉換,記憶如走馬觀花般逝去,男孩那張可惡的面孔逐漸成熟硬朗,化作另一幅畫面中的詫異和錯愕,旋即被一拳打得向後仰倒。
砰!
喧雜如潮水般退去,他拎起那人衣領,隻見對方鼻腔嘴角不斷溢出血絲;那雙多年來一直無時不刻注視著自己的蔚藍眼珠,竟變成了風雨陰霾的暗灰:“……你想揍我已經很久了,是吧?……”
是的。
一直。
但他沒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一記右勾拳,又重又狠幹淨利落,鼻梁碎裂的脆響從指縫中傳來,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都能清晰回憶起那令人愉悅的觸感。
……
夜幕降臨,司南發燒了。
恍惚他覺得身體很熱,仿佛置身於溫暖而虛無的深海,飄飄忽忽踩不到底。腳步聲來了又去,爭執、吵嚷紛紛沓沓,分不清誰的聲音尖銳道:“你們必須把他送走,他隨時可能會變異!”
“你們當兵的命值錢,我們就活該冒險嗎?!”
“怎麼辦,他已經感染了,我們都完了……”
推搡摔打聲由遠而近,又倏然從耳邊遠去,猶如隔著水面朦朧不清。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腳步停在他身邊,繼而蹲下來,把厚衣服蓋在了他身上。
司南不舒服地掙扎了下,那人卻把他裹緊,連脖頸縫都沒放過。
“是正常生病,累得。”那人道,“Beta體質不行,這麼燒下去怕挺不住。”
“戎哥……”
那人站起身,低聲道:“車鑰匙給我,我出去一下。”
再次從昏睡中驚醒時,司南覺得有人在往自己嘴裡塞東西。他勉強睜開眼睛,周遭伸手不見五指,幾秒鍾後才勉強看清門縫中透出的一絲光亮。
“喝點水,”周戎道,不由分說拿軍用水壺給他灌了一口。
司南咽了水,感覺到滿嘴苦澀,反應過來是剛才被硬塞進牙關的藥片化了:“……你……”
“退燒藥。”
……哪來的退燒藥?
周戎脫了外套隨手甩地上,一屁股坐下來,毫不避嫌地跟他擠在同一個牆角裡,小聲訓斥:“我說你是蠢還是傻,去藥房光找吃的,不知道搜點常用藥帶上麼?好了發燒了吧,害得我三更半夜開車來回二十公裡,差點沒成街上那幾百個喪屍的夜間小點心。要不是看在你長得好看的份上……”
司南悶聲咳嗽起來,嘶啞道:“白天救你們那次,不用謝了。”
周戎立馬不吱聲了。
司南恢復了點精神,剛想揶揄兩句,忽然聞到一股濃重的腐敗血腥味從腳邊傳來——是周戎剛丟在地上的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