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戎摸著下巴,上下打量了年輕人一眼。他全身都包裹在緊身機車夾克和深色牛仔褲裡,頭盔遮擋下完全看不見臉,全身都是喪屍堆中打過滾的氣息,顯得非常狼狽。
但他身形勁瘦利落,戒備的姿勢像一把刀。
一把寒光森然,出鞘泰半的軍刀。
“朋友,”周戎視若不見,笑問:“你這是要上哪去,送你一程?”
足足過了十多秒,車廂裡除了長長短短的呼吸,隻有鋼板外喪屍模糊的哀嚎。
“……回停車場。”在幾乎窒息的氣氛中,年輕人終於開了口,聲音帶著幹涸導致的沙啞:“去藥房。”
周戎極為友善地頷首,轉身來到前車駕駛座,拍拍司機的肩:“回東南大街停車場。”
隨即他俯下身,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輕聲道:“找地方停一下,我要跟去看他在藥房幹什麼。”
第3章
“免貴姓周,兵戈戎馬的戎,不是黃蓉妹妹的蓉。”
“我們在這倒霉催的T市蹲了大半個月,一分錢外勤補貼金都沒摸到,子彈和糧草也見底了,兵荒馬亂的加個油都跟做賊似的。”
“你說這病毒怎麼爆發的,狂犬病毒變異體嗎,還是美帝國主義跟西方列強針對我國實行的喪心病狂的基因戰術?哥幾個前兩天還跟著看新聞聯播,昨兒晚上連電視信號跟短波廣播都沒了,可惜我追了大半年都沒斷的《人民的城管隊》和《人民的廣電局》。不過最可惜的還是……”
周戎咔擦一聲點著火,深深吸了口煙,回頭一看眾隊員戰戰兢兢,車廂側窗大開,風呼呼地灌進來。
“走……走了,”一小弟說:“剛從車窗翻出去……”
“啥時候走的?”
“新聞聯播那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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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戎沉默片刻,不無遺憾道:“可惜,我正想給他安利《人民的發改委》第八季呢。”
·
喪屍潮被引去東南邊了,此刻大街上隻有十幾個活死人在遊蕩。年輕人翻身落地,幾步貼到牆角,繼而閃身進了一片狼藉的大藥房。
白熾燈在頭頂一閃一閃,牆上全是噴濺狀鮮血,幾具殘缺不全的屍體壓垮了玻璃櫃臺,可以想見病毒爆發時這裡是怎樣恐怖的景象。
隨著人種及性別平等的呼籲日益強烈,Omega信息素抑制劑在很多國家取消了禁令,但也是嚴格管制的處方藥。年輕人將卡賓槍端在身前,繞過藥劑師倒俯在櫃臺上的屍體,反手一槍託砸碎玻璃櫃,看見熟悉的針劑,不可察覺地出了口氣,迅速拆解包裝配藥扎進自己的手臂靜脈。
藥房大概被劫掠過幾次,但角落裡還殘餘一些物資,蛋白粉、堅果條、能量飲料等。他從屍體身上揀了個滿是鮮血的帆布背包,把能帶的統統掃了進去,又留意翻出了兩包淨水劑。
做完這些後他抬起頭,透過櫃臺邊支離破碎的鏡子,看見了自己。
機車頭盔、夾克上滿是鐵鏽味,牛仔褲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高幫短靴上滿是幹涸的腐肉。
他忽然發現了什麼,稍微拽下拉鏈,從衣領中勾出了一隻吊墜。
那是一隻普通的黃銅圓匣,懷表大小,打開裡面是一張舊照片,壓在水晶薄片下。
一對年輕夫妻抱著五六歲大的兒子對他微笑,妻子是白種人,亞麻發色琥珀眼珠,即便是多年前有限的照相技術,其出眾的美貌都清晰可見;丈夫則是完全的東方人,樣貌清晰文雅,滿是書卷氣,長著一張令人無比眼熟的臉。
——他自己的臉。
年輕人閉上眼睛,止不住喘息,腦海中閃電般掠過幾段殘缺的畫面:急速顛簸的機艙,慘叫,殘屍,迸飛的彈殼,閃爍冰冷銀光的手提箱……
隨即鏡頭唰然拉遠,清晨寒冷陰灰的天空下,軍靴踏過草根和露水,呵斥震響每個士兵的耳膜:“……沒有明天,沒有希望。永遠等不來救援,任何失誤都萬劫不復……”
“你們將是這個地球上,最後一批和不死者作戰的活人!……”
年輕人下意識搖頭,想揉按眉心,卻碰到了堅硬的頭盔。
“小心!”
一股從身側衝來的巨力將年輕人瞬間撲倒在地——轟然重響,年輕人本能就要去掐偷襲者脖頸,下一刻室內卻響起了震耳欲聾的槍聲!
暴雨般迅疾的子彈將角落裡的倉庫門打飛出去,門後幾個活死人摔疊在地,不住掙扎抽搐,片刻後終於化作一堆血肉不動了。
周戎放下槍,呸出煙頭,隨便一腳碾熄:“你倆沒事吧?”
年輕人一把推開“偷襲者”,翻身坐起,頭痛欲裂按住眉心。
“你好,我們剛進來,正看見喪屍從倉庫推門……”顏豪爬起來,對坐在地上的年輕人攤開掌心。後者撐著他的手,借力站起身,順手掀起機車頭盔:“多謝。”
顏豪:“……”
“?”
顏帥哥收回目光,盡管本能掩飾了下,白淨面孔上的紅暈還是很明顯,用力咳了聲道:“沒……沒事。”
周戎頗覺有意思,撫摩了會兒下巴,笑嘻嘻問:“兄弟來找吃的?”
——如果末世群眾票選十大最爛搭訕榜,這句一定榮登榜首。
年輕人沒有回答,撿起背包甩在右肩上,提著從顏豪那順來的卡賓槍,槍口虛虛指向地面,繞過兩人向門口走去。
誰料擦肩而過時,周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這位……”
“你跟蹤我?”
兩人近距離對視,滿地狼藉的藥房內,似乎有根無形的弓弦漸漸拉緊。半晌周戎謙虛地一笑:“說啥呢你,這麼傷感情……”
“……明明是對人民的生命和財產安全負責。”
年輕人重新仔細打量了周戎一遍,覺得自己剛才判斷失誤。此人不應該是當地部隊,而是被開除出隊後盜用軍械的兵油子。
“甭打量了,跟我們走吧,沒人打你這兩包餅幹的主意。”周戎順手把年輕人肩上一塊迸濺到的碎肉彈飛,竟然也不覺得惡心,說:“我們要去市中心避難所跟隊友會合,接上群眾,發射定位信號,通知當地政府派直升機來接——明天T市就要被核彈清洗了,喏,這是我的證件。”
周戎滿是血汙的露指手套,從懷裡小心翼翼摸出一個牛皮信封,打開裡面真是一張蓋著紅章的部隊介紹公函。
他囂張地在年輕人眼前晃了晃,又珍惜地把公函收回防護背心裡,說:“你一人哪兒都去不了,個人英雄主義要不得,還是接受組織安排吧……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一片靜默,年輕人目光落到地上,腳邊正有個打翻的藥盒,寫著“XX市司南中藥飲片有限公司(粵2011XXXX)”字樣。
“……司南,”年輕人沙啞道。
“南北的南。”
·
半小時後。
“它們體液含有劇毒,被噬咬的結果是100%感染和死亡,隨之而來就是變異。變異速度因人不同,目前觀測到最短的變異時間是五十秒,從感染者心髒停跳開始算起;最長則逾二十四個小時,在此期間內屍僵和腐敗速度和普通屍體無異。”
司南抬起眼皮:“哪來的觀察對象?”
“我的幾名隊員,”周戎說,喝了口水。
車廂左右兩側,七八個特種兵分別排坐,不斷因為車頭撞上攔路喪屍而左右顛簸。
周戎身側,顏豪從身後摸出個紙袋,示意對面的司南接著。
——紙袋裡是幾塊高蛋白巧克力和軍用壓縮餅幹。
司南隨手把紙袋扔還給他,指指自己的背包,意思是我這裡有,旋即問周戎:“你們是當地駐軍?”
“病毒剛爆發時有專家認為是集體狂犬病,於是第一批感染者被送去軍隊看管,當地駐軍就順理成章全滅了。”周戎攤開手,表達了下禮節性的哀悼,說:“如果你現在去軍區大營,裡面應該關著幾萬個荷槍實彈的活死人,密密麻麻擱一塊聳動……真是密集恐懼症患者的地獄啊。”
“那你們為什麼來T市?”
“執行任務。”顏豪在邊上小聲說。
司南目光一瞥,顏豪專注地望著搖晃的車廂底板,嘴唇抿出一道微緊的線條。
“我們來執行任務,運氣不太好,碰上了喪屍爆發,於是臨時更改任務內容,決定去避難所營救普通民眾。”周戎漫不經心問:“你呢,小哥?”
司南沒有回答,“你們的任務如何了?”
他以為這支隊伍的目的和湯皓他們一樣,都是從戰亂區搶佔Omega——所謂珍貴的戰略資源。誰知周戎嘆了口氣,惆悵道:“哥這回點兒背……任務對象死了,回去怕要吃處分……”
“未必已經死了,”顏豪忽然又低聲說。
隊員們都看著他倆,周戎反問:“你從九千米高空自由落體掉下來後還能活?”
顏豪沉默下來。
“戎哥!”司機在前面喊道:“最新路況圖出來了,過來看下行車線!”
周戎起身走去駕駛室,擦身而過時重重拍了拍顏豪的肩。
司南忽然發現自己跟周戎對話時顏豪經常會出現,遞個東西或插個話,有意無意刷一下存在感。
為什麼呢?
顏豪忽然用拳頭掩口咳了聲,遞來一盒軟中華:“抽嗎?”
司南的外貌極度東方化,但瞳孔卻和他母親一樣是琥珀色的。當他這麼一動不動盯著人看的時候,往往有種無機質般冰冷的錯覺。
他就這麼看了顏豪足足十來秒,搖頭道:“不抽,謝謝。”
“……”
顏豪有點緊張,對他笑了一下,自己抽了根煙,但卻沒點燃,隻在手指間翻來覆去地把玩,仿佛在憑借這個動作緩解某種情緒。
片刻後周戎提著裝備袋回到後車廂,大馬金刀一坐,邊掏裝備邊感嘆:“真不容易啊——按目前行車速度再過倆小時抵達避難所,就是不知道城中心街道喪屍密度怎麼樣。待會我上去用車載機槍沿途掃射一輪,你們抓緊時間睡會兒……怎麼小哥,看我幹嘛?”
周戎打開槍械零件金屬箱,順手從某個工具槽中取出一枚紅寶石耳釘,扣在了自己右耳上。
司南:“……”
司南坐在他倆對面,目光從周戎的耳朵移到顏豪的耳朵,兩枚一模一樣的紅寶石在昏暗的車廂裡閃著光。
那一刻疑惑迎刃而解,他覺得自己明白了什麼。
“不好意思。”司南誠懇道,起身拍拍顏豪的肩,頭也不回鑽進前室,坐在了副駕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