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新客人,他們剛剛來時沒見著。
女人翹著二郎腿坐在餐桌前。她剪著一頭幹淨利落的短發,五官精致立體,穿了修身簡潔的西裝,修長白皙的兩指間,夾著一根細長的女士香煙。
“項目臨時出了問題,加了半天的班,才來晚了。”女人跟秦母解釋完,眼尾一挑,對上了紀燃的目光。
兩人皆是一怔。
紀燃沒想到,十多年過去,他會在這見到紀國正那位正牌妻子。
半晌,紀燃才回過神來。預見到接下來的爭執,他忍不住虛虛握了握拳。
這場爭執地點不對、時間不對、在場的人也不對。
他一點都不想破壞秦滿家裡的聚會。
看清來人,秦滿面色微沉,下意識往前一步,把紀燃半個身子擋在自己身後。
“都讓你少加點班了,賺錢哪有休息重要?”
秦母說著,把蒸魚端到桌上。看見停留在樓梯上的人,她笑道,“下來了?來,跟客人打個招呼……小滿,這位你應該認得,是你初高中同學紀惟的媽媽。”
秦母說完,久久沒得到應答。
她微微皺眉,今兒是怎麼了,她走哪都覺得氣氛不對勁。
她繼續介紹,“千瓊,你還記得小滿吧?後面那位是小滿的學弟,以前也是滿高的,說不定跟紀惟也認識。”
陳千瓊跟紀燃對視幾秒,便從容地挪開目光,用食指輕點煙身,煙灰隨著動作掉落在煙灰缸中。
她語氣淡淡:“是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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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眉目間盡是淡然,仿佛紀燃和她兒子,確實隻有“同校”這一層關系。
第93章
紀燃不太明白陳千瓊的意思。
在和紀家這段復雜煩人的關系中,陳千瓊肯定也是受害者之一。老公身邊突然冒出來一個懷著孕的女人,換誰都無法接受。
跟趙清彤不同的是,陳千瓊不是個吃素的主,她知道怎麼在這場失敗的婚姻中把自己的利益做到最大化,並快速在感情方面跟紀家撇清關系。
所以紀燃對陳千瓊,並沒產生過名為怨恨的成分。
他甚至有些佩服這個隻見過一面的女人。
隻是在她眼裡,他恐怕不是蛇蠍也是粒沙子,怎麼都容不下的。紀燃明白,也接受。
卻沒想到,陳千瓊再見到他,反應會這麼平靜。
秦滿低聲道:“別吃了,我送你回去。”
“站著幹什麼。”陳千瓊把煙擰滅,柳眉一挑,“你們聞不慣煙味?”
秦母笑:“怎麼會,小滿也抽煙的,不過抽得少。你們兩還站著做什麼?快下來。”
“您怎麼會在這。”走下樓梯,秦滿問。
“小滿,別這麼跟客人說話。”秦母把湯擺到桌上,飯菜就齊了,“我和你爸剛到美國的時候,千瓊幫了我們不少忙。現在回來了,當然要請她過來吃頓飯。”
秦滿不冷不淡地跟陳千瓊對視一眼:“我們有事,先……”
“我們坐哪?”紀燃打斷他。
“隨便坐,我本來還邀請了別的朋友,她臨時有事來不了,今晚就我們幾個。”秦母坐下來,雙手握拳擺在胸前,一幅少女模樣,“隨意一點就好了。”
秦滿皺眉,對紀燃道:“你要覺得……”
“不覺得。”紀燃說完,坐到了邊角的椅子上。
秦滿沒怎麼猶豫,落座在兩人之間,把他們隔開。
一頓飯下來,氣氛也不算太尷尬。秦母一直在跟陳千瓊聊她們在美國發生的趣事,男人們幾乎沒怎麼插上嘴。
紀燃默默聽著。他雖然跟陳千瓊幾乎零接觸,但經常從別人口中聽過她,標籤也總是那幾個。
女強人、工作狂、事業心重。
但或許是被秦母的熱情感染了,她說每一句話陳千瓊都會回應,偶爾還會輕輕地笑一聲。
晚飯吃完,陳千瓊從包裡拿出根香煙:“我出去一下。”
秦母道:“少抽點,對身體真的不好。小滿你也是。”
秦滿給紀燃盛了碗老鴨湯,隨意應了聲。
陳千瓊站起身,動作一頓,轉頭道:“紀燃,我記得你也抽,跟我出去來一根?”
紀燃筷子一頓,轉頭看她:“我不抽女士煙。”
“沒事,我帶了別的。”陳千瓊道。
秦滿停筷,皺眉:“他戒了,你自己去。”
秦母一怔,那股怪異感越來越強烈。她尷尬地笑了聲:“就是,哪有長輩邀請小輩抽煙的?”
陳千瓊頷首,轉身正要出去。
椅子在地上劃動,發出一道聲響。
紀燃道:“……我吃飽了,跟你出去吹吹風。”
他感覺不到她的敵意,並且直覺陳千瓊有什麼話要跟他說,所以才會留下。
秦滿正欲起身,就被紀燃壓住了肩膀,倉促地留下一句,“很快回來。”
——
花園裡的花草盆栽因為長時間沒人照顧,都已經枯萎了。
兩人站在陽臺上,誰也沒開口說話。
半晌,陳千瓊吐出一口煙霧,打破沉默:“好久不見,你長大了。”
他倆實在不是能敘舊的關系。
“找我有什麼事?”紀燃徑直問。
“你覺得呢。”陳千瓊問他,“你覺得我找丈夫的私生子,能有什麼事?”
紀燃道:“你打不過我,口頭上也佔不了什麼便宜,就算真想鬧,也沒必要特地把我叫出來。總不可能,是為了讓我來這吸兩口二手煙。”
陳千瓊笑了。
她跟秦母不同,歲月待她稍顯苛刻,雖然從五官能看出年輕時是個大美人,但臉上還是起了不少皺紋,笑起來,老態盡顯。
“我聽說,紀國正快死在醫院裡了。”她語氣涼薄,仿佛話裡說的不是她名義上的丈夫。
紀燃一頓:“差不多。”
“紀老太太最近應該經常找你吧?為了遺產的事。”
紀燃沒說話。
紀老夫人確實一直在聯系他,但他一直視而不見,估計再過不久,就該找上門來了。
“她年紀大了,紀國正又隻有你和紀惟兩個親骨肉……你猜紀國正死了,永世會到誰手上?”
話裡的暗示不帶掩飾,紀燃了然:“你想拉攏我?”
陳千瓊:“談不上拉攏,我隻是想省點時間。你爭不過紀惟。”
紀燃嗤笑:“不爭怎麼知道?”
陳千瓊轉過頭,看了他許久。
“你不用在我面前演戲。”她收回目光,道,“你眼底一點欲望都沒有。”
紀惟跟她說過,紀燃隻巴不得離永世遠一點,更不用提繼承二字。
就怕紀老太太非要把紀燃拽進這場博弈中。她一點變故都不想有。
“你難道不恨他們嗎?”陳千瓊話鋒一轉,“他們怎麼折騰你媽,又是怎麼害她的。還有那個佛口蛇心的老太太……”
“害她?什麼意思?”紀燃一窒,打斷她,“你說清楚。”
陳千瓊一頓,兩人對視幾秒。
她收回目光:“我也隻是聽說。”
“那員工本來是要給你媽送封口費去的,那段時間公司高層動蕩,他們為了不落人話柄,想讓你媽去國外躲著——最好別再回來。”
“誰知道員工家裡出了事,他喝酒消愁,想停車時反而踩了剎車……”
“不可能。”紀燃眸子冰涼,“那紀國正為什麼要給那個人打錢?!”
“你查到的還挺多。”陳千瓊失笑,“那人在威脅紀國正,他嘴巴一張一合,加上他當時本身就拿著紀國正給他的錢,紀國正想幹幹淨淨脫身,幾乎不可能。”
她問,“你難道以為是紀國正讓人撞死趙清彤?怎麼可能,趙清彤這麼好拿捏,他沒必要背上一條命。”
紀燃站在原地,久久沒回過神來。
他想過無數種可能性,謀殺、普通的意外、甚至自殺。
若真是陳千瓊說的,那他竟然一時不知道把趙清彤的死怪在誰頭上。
酒駕的司機?
想花錢消災的紀國正?
還是明知對方不安好心,卻還是乖乖赴約的趙清彤?
陳千瓊本以為紀燃得消化一段時間,誰想不過半分鍾,就聽見他問。
“你憑什麼覺得我會幫你?”
“你如果還有那麼一點良心,自然會幫我。”陳千瓊吸了口煙,“沒我,你現在還能好好的站在這?”
“要不是我,趙清彤早被紀家人拖去醫院打胎了。”
紀燃心情異常平靜。
他說:“我聽見的版本,是紀老夫人把我留下的。”
“是嗎。”陳千瓊一點兒也不意外,“就你對紀老夫人的理解,你覺得她心甘情願會讓一個敗壞紀家名聲的人留下?”
“紀家看似風光,實際上連一些小家小戶都不如,隻是比別人多了些錢罷了。尤其是紀老太太,看起來是個大家閨秀,實際上古板惡毒,明明自己也是個女人,卻覺得女人天生比男人低一等……”
紀燃笑了。
太荒唐了,他這麼多年,到底活在多少個謊言中。
“那你呢。”他問,“你留下我,又是什麼理由?”
“隻要你在,外人眼中,我永遠是這段婚姻的弱勢方,不是嗎?”陳千瓊毫無顧忌,“這能讓我擁有很多好處,就連日後離婚或是分家產,我都擁有絕對優勢。”
或許,還有對那個上門來求她的女人的一點點同情心。
不過隻有毫釐,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怎麼樣。”她稍稍回神,“不需要你做什麼,隻要你不在,我就能省很多功夫。事成之後,我會……”
“我拒絕。”紀燃垂眼,冷靜地說。
陳千瓊一愣,然後失笑:“為什麼?”
“我不信任你。”
留下這句話,紀燃轉身回了客廳。
陳千瓊看著他的背影,輕輕吐了一口煙。
——
“我們回去了。”秦滿坐在駕駛座上,放下車窗,對窗外的人說。
“好,小心開車,注意安全。”秦母點頭。
“方便送我一程嗎。”陳千瓊走來,面帶微笑,“我喝了點酒,怕是不方便開車……車就放你這,我明天讓人來取,行嗎?”
秦母還沒來得及說話,秦滿先開了口。他冷冷拒絕:“抱歉。不方便。”
車子駛出家門。秦滿側目,看旁邊戴著眼罩的人。
“她為難你了?”
“沒人能為難我。”紀燃閉眼。
秦滿沒再說話,車裡恢復安靜,紀燃的內心也隨著靜了下來。
他在回想陳千瓊方才說的話。
實際上,陳千瓊說的,他信了一大半。
他之前就疑惑,如果真按紀老夫人所說,她是花了大工夫才把他從陳千瓊那兒保了下來,後面為何直接出了國,對他不理不睬?就連紀國正,恐怕都比她做得多。
想起自己之前在她面前拼命忍耐和克制,紀燃就覺得反胃,想吐。
換做以前,他肯定是要答應陳千瓊,把紀家攪得天翻地覆的。
但他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