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瞧不清楚,走近些,聽見著急忙慌的一聲“大哥”。姜廷恩等得心衰,蹿到丁漢白面前急道:“你們怎麼才回來?!我還以為你們私奔了!”
丁漢白說:“你再大點聲,生怕街坊四鄰不知道是吧?”
姜廷恩一把拉過紀慎語,做慣了狗腿,此時竟然有些雷厲風行。“今天老二來三店,看了賬本,動了資金,用三店補二店的虧空。”天黑,他氣紅的臉卻格外明顯,“我回家找姑父,姑父病著,咳嗽聲比我說話聲都大,老二還說我不姓丁,沒資格!”
紀慎語十分鎮靜:“我也不姓丁。”
“……”姜廷恩著急上火,恨不能倒地長眠。他的確不姓丁,可玉銷記是他姑父兼師父的心血,有序維持了這麼多年,怎麼能讓人鑽了空子?
他壯起膽子揪住丁漢白衣袖:“大哥!你貴姓?!”
丁漢白叫這忠誠熱血的傻子弄得一樂,掙開,攬住紀慎語進門,故意喊得響響亮亮:“——師父,晚上有什麼好菜?”
姜廷恩白長這大個子,拉不到救兵都要哭了。他掉頭跑走,不甘心不情願,打車回家找自己爹。姜尋竹無比尷尬,哪有小舅子無端管姐夫家事的?話沒說完,姜廷恩又跑了,一股子身先士卒的架勢。
丁家大院燈火通明,銅火鍋涮羊肉,奇了怪了,每次吃這個準沒好事兒。
白氣嫋嫋,丁延壽捧一碗骨湯,毫無胃口。丁爾和還是一副溫良恭儉的模樣,為大家剝著糖蒜。他問:“老四,跑哪兒去了?”
姜廷恩說:“我去找大哥,找紀珍珠!”他隻想著用丁漢白示威,一開口就把那對苦鴛鴦賣了。
丁可愈一驚:“他們偷偷見面了?”心虛地望一眼丁延壽,他沒把人看好,生怕挨罵。姜廷恩說:“二哥,你先是搬了南屋的料子,今天又來挪三店的賬,你們二店不賺錢,憑什麼要我們三店出血給你們補?”
這是明刀明槍地槓上了,姜漱柳要勸說時被丁延壽的咳嗽打斷,丁爾和解釋:“無論哪個店都掛著玉銷記的牌子,都是丁家的店,挪賬也是給自家的店解一時之急。”
姜廷恩說:“的確都是玉銷記的牌子,可這些年二店歸你們管,分得清清楚楚。”
仿佛正中下懷,丁爾和正襟危坐:“聽你這意思,是想分了家?”
一句話,整張桌都靜了,住著三跨院,日日同桌吃飯,十年八年來從沒人提過分家。丁厚康面上平靜,丁可愈吃驚地看著自己親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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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當”一聲,丁延壽顫著手擱下湯碗。
緊接著又“咣當”一聲,客廳的門叫人破開。紀慎語挺著脊背進來,不疾不徐地走到位子上,落座,直接抬眼去瞧對面的老二。
他不待人問,說:“羊肉怎麼擱那麼遠,蘿卜以為羊肉不在,急著下頭一鍋呢。”
又是這指桑罵槐的一套,丁爾和推推眼鏡,又斯文又別扭。“五師弟,你這一整天去哪兒了?”他問問題像放箭,“去找漢白?無論大伯怎麼阻止,哪怕把漢白趕出家門,你們倆也不分開嗎?”
紀慎語了解這手段,先提醒丁延壽他和丁漢白的事兒,讓丁漢白在丁延壽那兒一點獲諒的機會都沒有。那再談分家,怎麼分都是對方得利了。
他緘默不言,免得火上澆油。
丁爾和說:“大伯,你和我爸歲數都大了,你最近又鬧病,管著三間店辛苦吃力,不如分了。”
紀慎語問:“二哥,你想怎麼分?”
丁爾和答:“首先,你不姓丁,是個外人,並承諾永不吃股,所以先摘除你。”一頓,略帶遺憾似的,“大伯,爺爺當初說過,按手藝決定當家做主的人,我們自認都不如漢白,可漢白走了,那隻能退而求其次。”
紀慎語說:“誰一年到頭不生個病?師父生場病就分家,是盼著他好不了嗎?而且聽你這意思,師哥走了,遲早都要把店給你,你真是以小見大,透過這病都看到百年之後了,你詛咒誰呢?”
他們唇槍舌劍,丁延壽大手捂住胸口,試圖壓住那處的劇烈起伏。
丁爾和情態客氣,卻舉著溫柔刀:“我並沒想那麼遠,既然你提到百年之後,那就說說。大伯沒兒子了,百年之後玉銷記給誰?還不是給我們家?早給還能早點清闲。”
丁延壽噎著口氣:“爾和,你是不是心急了點?”
紀慎語瞧著丁爾和,當然心急,因為丁爾和不確定丁漢白會不會回來,所以一定要快。他瞧著那斯文掃地的東西,默默看了眼鍾表。
“大伯,你也做主挺多年了,夠本兒了,分家各管各的,以後享享清福吧。”丁爾和說,“漢白倒騰古玩賺的是大錢,能那麼利索地走,估計也看不上家裡這一畝三分地。”
這時門口傳來一句——誰說我看不上?
真真正正的滿座皆驚,大家齊刷刷回頭,隻見颀長的人影一晃,面目漸漸顯露清楚。丁漢白闊步走進,光明正大的,姜廷恩立即讓座,狐假虎威地瞪一眼丁爾和,就差給這“大哥大嫂”拉橫幅了。
丁漢白徑自坐下,端著那份打娘胎帶出來的理直氣壯。他扭臉看丁延壽,又看姜漱柳,把這滿桌的人挨個看了一遍。
“爸,當初你讓我這輩子都別踏進家門一步,可我今天厚著臉皮來了。”他說著,死盯住丁厚康,“我來看看這平時悶聲兒此時咬人的堂兄弟,在做哪門子威風。”
丁厚康面露尷尬,丁爾和說:“漢白,你要撒氣衝著我來,別盯著我爸。”
丁漢白陡然高聲:“你剛才腆著臉逼我爸分家,我他媽還就衝你爸嚷嚷了!”
丁爾和松松衣領:“大伯,你允許漢白回來了?既然不認這兒子,他就沒權利幹預家裡的任何決定。”
丁漢白極其囂張:“他不認我這兒子,我可沒說過不認他當爹!”何其響亮的一嗓子,不單是喊給狼心狗肺的人聽,更是喊給丁延壽知道。無論到了哪般境地,他丁漢白都不會渾到不認自己的父親。
安靜片刻的紀慎語說:“二哥,你不就是怕師哥有一天會回來麼?所以才這麼迫不及待地要分家。家裡按技術論英雄,二叔比不上師父,你比不上師哥,這次他們父子鬧翻,你心裡樂開花了吧?”
丁爾和在桌下握拳,隔著鏡片看向丁延壽,他知道丁延壽原則分明,說過的話一定不會反悔。“大伯,你允許漢白回來?允許他替你做主?”他在賭,賭丁延壽不會反悔,“如果你推翻之前的決定,我立刻什麼意見都收回去。”
丁延壽的大手印在胸口一般,額頭繃著青筋,他推翻什麼?推翻不就等於接受丁漢白和紀慎語的事情?各條出口全堵死了,他震天撼地地咳嗽起來,咳破嗓子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
紀慎語忙倒茶伺候,小心灌進去,硬掰下丁延壽壓著心口的大手。他為對方順氣,一待呼吸平復,立即奔出客廳跑向小院。
丁漢白說:“你用不著來這一套,想等我爸否認,然後撵我走是不是?明跟你說了,我根本沒打算回來,今天來就是為了收拾你。”他猛然站起,傾身支著桌面,隔著愈發縹緲的白氣看丁爾和,“你不是說我爸做主挺多年了?不是說夠本兒了?既然不想聽他管,你他媽問什麼問?”
一樁樁,一件件,丁漢白累一天困倦非常,要不是扶不上牆的東西上趕著,他哪有空來這一趟鴻門宴。“不吭不哈,嫉妒心可真強啊。”他翻出舊事,“玉薰爐,是你摔的吧?還推到自己親弟弟頭上。”
丁可愈一愣,明白之後震驚無比,滋味錯雜。
丁漢白又說:“你們二店不止一次讓我爸出活兒支援,不出工不出料,我抓過一次,你當時屁都不敢放一個,現在外強中幹的,裝什麼大尾巴狼?”
“我前腳離家,你後腳就打聽我在做什麼,落魄,你終於能揚眉吐氣,可惜我倒騰古玩辦瓷窯,日流水頂玉銷記半月的量。你就巴巴地湊來,故意透露給我爸,沒把他直接氣死,你是不是特遺憾?”
“人要是無恥起來,那臉皮真是打磨機都磨不透。先是搬我的料子,作秀似的分一分,幾十萬私吞掉你也不怕撐死。料子還不夠,又去挪三店的賬,眼紅那首飾店挺久了吧?你們爺倆也不怕讓伙計笑話?”
丁漢白仿佛一件件扒丁爾和的衣服,皮都要剝下來。他回歸今晚正題:“分家,一店給你,二店給你,三店也給你?摘了他丁延壽的權,是不是還想讓他給你打工?是不是對你們太好,不知道自己吃幾碗幹飯,你滾水池子邊照照,你算個什麼東西?!”
丁爾和臉色發白,丁厚康擦著汗,終於想起打圓場。什麼堂兄弟,什麼從小一起長大,糊塗,犯渾,揍他一頓揭過這篇兒,左右都是開脫之詞。
丁漢白忽然一笑:“二叔,他們之前作弄慎語那次我動了手,你當時心疼,所以我這回不打算動手。”腳步聲傳來,紀慎語拿著一沓紙回來。他接住,說:“我那滿屋的料子有清單有收據,丁爾和未經我的同意,侵佔我的私人財產,我不打你,我讓警察處理。”
這比關門殺身厲害得多,“家醜”揚出去,丁爾和在行裡就臭了。
誰也沒想到會鬧這麼大,勸阻的,求饒的,數道聲音並發在耳邊。丁漢白沒理,撤開椅子走到丁延壽身邊蹲下,背起來,平穩地回了臥室。
他跪伏床邊,鼓起勇氣攥住丁延壽的大手。
他哽住千言萬語,低低地叫了一聲“爸爸”。
丁延壽問:“你想怎麼做?”
丁漢白說:“我想讓你好好休息,病恹恹的,怎麼收拾我?”他緩緩起身,抱了抱姜漱柳,抬手摸了摸姜漱柳長出的白發。
出了臥室,丁漢白反手關好門,客廳裡火鍋已涼,紀慎語剛放下報警的電話。丁漢白揪住丁爾和朝外拖,像拽一灘絕望的爛泥,也像拽一條認栽的賴狗。
初夏的夜晚最是熱鬧,家家戶戶吃完飯都出來散步,最氣派的丁家大門口,一眾兄弟聚齊了,擎等著來拿人的警車。
這動靜,這陣仗,生怕別人不知道。
丁漢白將丁爾和扔下臺階,當著圍觀的人,徹底斷了這點兄弟情分。他早說過,真要是犯了什麼錯,且沒完呢。
有位街坊忍不住喊道:“丁家老大!這什麼情況?”
丁漢白吐字如釘——清理門戶!
第58章 “這回,我得把慎語帶走。”
八九點鍾, 剎兒街上停著輛警車, 閃著燈,民警帶走了丁爾和。價值幾十萬的料子, 私藏賠物, 倒賣賠錢, 但無論怎麼判,等再出來, 從街頭走到街尾隻等著被戳脊梁骨吧。
不單是這條街, 他們這一行都會傳開,一輩子都給人當茶餘飯後的笑柄。
丁漢白鐵面一張, 回來、翻臉、問責, 到現在將人撵出家門, 任一環節都沒心軟半分。轉身對上丁厚康,這心急火燎的父親已經滿頭大汗。
丁厚康哀求道:“漢白,二叔看著你長大——”
丁漢白說:“那你應該知道我是什麼德行。”話都不叫對方說完,“二叔, 難道老二不是我爸看著長大的?你還跟我爸一起長大, 是親兄弟呢。”
自己兒子昧了料子的時候, 挪三店公賬的時候,掛笑臉逼著分家的時候,這個可憐兮兮的爹在幹什麼?“一味縱容,家法是丁家人的家法,不光是治我的家法,你應該善用。”丁漢白說, “養不教,父之過,你根本難辭其咎。”
他不欲多言,趟回前院去看丁延壽,也許今晚的一切打擊太重了,丁延壽悶住氣,仰靠在床頭連呼吸都費勁。大家不放心,開車直奔醫院急診,量血壓心電圖,好一通折騰。
急火攻心,輸上液後總算控制住,臨時開了間病房,全都圍在床邊。丁延壽徐徐睜眼,掃一圈,擔心的妻子,抹眼淚的小姨子,擋著光的四徒弟,還有大夫和護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