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漢白半睜眼睛,視線中陣陣發黑,昏了。
再醒來時又躺在了沙發上,擦了藥,姜廷恩伏在一旁端詳他,哭得抽抽搭搭。他費力抬手,拭了淚,拍了肩,氣若遊絲:“……慎語怎麼樣?”
姜廷恩氣道:“趕出去了,這會兒火車都到揚州了!”
說著,東院兩兄弟過來,一個端著餐盤,一個抱著衣服。丁爾和抱起丁漢白扶著,丁可愈擠開姜廷恩,捧著湯要喂。
瑤柱都切得極碎,仿佛怕咀嚼累著,每道菜清淡、軟爛,飯裡還擱著蜜棗紅豆。丁漢白一口口吃著,似笑非笑,嘎嘣一聲,飯裡竟然藏著顆八寶糖。
丁可愈說:“小姨做了半天,多吃點。”
丁漢白罵:“少他媽此地無銀三百兩,紀慎語的手藝我嘗不出來?”
姜廷恩又開始哭,佛祖耶穌觀世音,對不起毛主席,對不起祖祖輩輩,眼淚都要濺湯碗裡。丁漢白吃完換身衣服,搖搖晃晃地坐直身體,看著那仨。
殘陽如血,他忽然也不知道要說什麼。
丁爾和一直沒吭聲,此刻開口:“大伯打完你留著門,就是讓我們來照顧你,估計再過兩天就能消氣了。”
丁漢白垂下眼,哪有那麼容易,隻挨頓打就能換父母的妥協?他從未如此肖想。但他早考慮到最壞的結果,逼著紀慎語跟他好的時候,那日晨練他求丁延壽的時候……還有,從梯上抱下紀慎語的時候。
他不慌,也不怕,他沒一刻昏頭。
丁漢白沒告訴家裡倒騰古玩,覺得遲說比早說要好,是因為古玩城還沒開,他還沒做出樣子。可這件事兒不同,這件事兒比其他都要嚴重,早比遲要好。他和紀慎語大可以瞞上五年十年,可那時候父母老矣,還能承受得住嗎?
隻怕連這頓家法都打不動了。
喜鵲離梢,野貓跳窗,他怎麼可能沒察覺浩蕩腳步?這驚天動地的一撞,把情緒直接逼到了高峰,而後是打是殺,就隻有回落的份兒了。
丁漢白什麼都準備好了,隻想知道紀慎語是否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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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片刻,他低聲交代:“老二,你和二叔向來負責玉銷記二店,以後一店三店活兒多的話,多幫一幫。”不待對方說話,又吩咐老三,“你晚上跑一趟崇水舊區,幫我找個瞎眼的老頭,客氣點,別空著手去。”
一點點安排,傷口又流出血來,丁漢白頓了一頓:“散會,老四給我沏杯茶。”等茶水端來,屋內隻剩他倆。他說:“老四,雖然你咋呼,但你和慎語最親近。況且三店做首飾是他拉著你,你就算現在對他有意見,也不能忘恩負義。”
姜廷恩錯雜至死:“我勸得嘴裡都潰瘍了,我能怎麼辦哪!”
除了勸分手就是勸了斷,丁漢白咒罵一聲撂了茶盞,他盯著地毯上發烏的血跡,說:“他吃少了,你就塞他嘴裡;他穿少了,你就披他身上;他擔心我,你就編些好聽的;他要是動搖,你就、就……”
姜廷恩又哭:“就幹嗎?”
丁漢白說:“就替我告訴他,動搖反悔都沒用,一日為師還終身為父呢,做一夜夫妻那這輩子都是我的。”
字句不算鏗鏘,卻仿佛咬碎嚼牙和血吞。
夜極深,三跨院隻小院有光,紀慎語坐在石桌旁喝水,水裡盛著月亮。一過凌晨就第五天了,敗露,交代,軟禁,今天又動了家法,到頭了嗎?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丁漢白一直不與他斷絕,難道要押在書房一輩子?
他起身回屋,折騰出行李箱,疊了幾件衣服。姜廷恩夜襲,大吃一驚:“你在幹嗎?大哥就剩半條命還惦記你,你這是要棄他而去!”
紀慎語蹲在地上,丁漢白不棄他,他也不會棄對方,可丁漢白不能永遠關在書房。他將書籤與琥珀墜子擱進夾層,說:“我們肯定不能繼續住一起,我搬。”
他睡不著,收拾北屋南屋,澆灌一草一木,姜廷恩跟屁蟲似的,還是那些轱轆話。最後,鳥悄樹靜,對方泄氣:“算了。大哥說做過一夜、一夜夫妻,那這輩子你都是他的。”
紀慎語一怔,想象得出來丁漢白說這話的模樣,他掉兩串淚,但緩緩笑了。
天未明,剎兒街的早點攤兒都還沒出,丁漢白卻爬起出了書房。他就在院裡的水管洗漱一番,喂魚,掃院,把丁延壽每天的晨計都做了。
而後他便立著,立在院中央,一言不發,昂首挺拔。
日出後大亮,丁延壽和姜漱柳起床,姜採薇隨後,東院二叔一家也陸續過來。眾人聚在客廳門口,憤怒的,擔心的,恨不成器的……情態各異。
丁延壽說:“我還沒叫你,倒先自己站好了。”
棍棒之下出孝子,雞毛掸子打壞卻鎮不住丁漢白這混賬。也許適應了痛意,也許逼到極限生出潛能,他精神飽滿地立著,一副天地不怕的氣勢。
待紀慎語過來,他們倆便一起站著,腆著臉也好,豁出去也罷,肩並肩地面對這一大家子長輩親眷。
姜漱柳心中無限恨,問他們是否知錯。
丁漢白說:“既然都認為我們錯,那就錯了,但我改不了。”
丁延壽暴喝:“改不了?我打折你的腿關一輩子,我看你能不能改!”緊接著掉轉槍口,“慎語,他逼著你或是你學壞,都無所謂了。我隻問你,你不是說喜歡他?那他要是變成一個殘廢,你還喜歡?!”
紀慎語惻然:“喜歡。我照顧他一輩子。”羞愧不堪,恨不能咬爛一口白牙。
五天了,五天的施壓懲戒換來這樣的結果,丁延壽氣得上前一步,漲紅臉龐睜著虎目。“一個不怕疼,一個不離棄,你們唱什麼感天動地的大戲呢!你們不知羞恥,我嫌敗丁家的門風!”
怒極反笑,他轉臉問姜漱柳:“咱們生了這麼個畜生,留著還有用麼?”
眾人聽出端倪,霎時慌了陣腳,喊大哥的,喊大伯的,喊姐夫的,不絕於耳。丁厚康和姜採薇幾乎同時吼出,讓丁漢白和紀慎語快快認錯,讓他們答應分開。
朗朗晴空,丁漢白說:“我先動了心,他也中意我,該不該的都已經兩情相悅。白玉佩,珍珠扣,彼此也下了聘。同住一方小院,我這畜生耐都耐不住,那天叫你們看見親嘴兒,背地裡連洞房都入了。”
他信誓旦旦:“這一遭我擔著,但隻要留一口氣,就別想讓我低頭。”
丁延壽幾欲發瘋:“……好、好!我這兒子可真有種!”他不問姜漱柳了,甩開丁厚康拽他的胳膊,“想一頓毒打換家裡答應?沒那麼好的買賣!從今天起,你丁漢白給我滾出家去!”
吐字如釘,眾人驚愕難當,姜漱柳虛脫一般,伏在丁延壽後肩痛哭,二叔和小輩們規勸拉扯,一時間吵成一團。紀慎語晃晃,他沒料到會弄得父子決裂,他這個人,他們這份情意……值得丁漢白犧牲至此嗎?!
丁漢白說:“爸,媽。”他凸著青筋,冷靜確認,“你們真的不要我了?”
丁延壽罵道:“收拾你的東西給我滾!二十年了,我和你媽就當養了二十年的白眼狼!從此以後,玉銷記你不許去,這個大門你進都別進!”
丁漢白竟高聲喊道:“打今天起,我離開丁家自立門戶。成了,厚著臉皮說一句是你丁延壽的兒子,不成,夾著尾巴絕不給丁家丟人。”
他沒做任何掙扎,如果毫無退路,那他就堂堂正正地走。他搏一搏,沒了家業,沒了父母,他自己能活成什麼樣子。
這時丁延壽沉聲道:“你滾,慎語留下。”
丁漢白目眦陡睜,他隻記得丁延壽剛正,卻忘了對方老辣,放一個留一個,這是鐵了心要拆散他們。紀慎語更沒想到,怔愣看向丁延壽,撲通一跪:“師父,讓我跟師哥走吧!求求你了!”
丁延壽說:“你要是前腳跟他走,我後腳就一刀扎在動脈上,我去見芳許,我得對他認錯,教壞了他的好兒子!”
紀慎語瞠目結舌,氣頭上,他不敢再求,生怕釀成彌天大錯。跪著,抖著,視野中的丁延壽也在顫抖,而姜漱柳早哭得背過氣去。
這父親半生謙遜,獨獨以兒子為傲,半生自律勤勉,獨獨縱了慣了兒子二十年,現在卻換不回一次服從。丁延壽垂下手,肺管子都要喊出來,熱淚都要喊出來——“孽子!我以後再沒你這兒子!”
紀慎語快要扛不住了,非要辜負一個的話,就扔了他吧。他起身搖晃丁漢白:“師哥……”抖抖索索中掉下一張紙條,是那晚他的答案。
丁漢白彎腰拾起,展開,上面寫著——隻要你不後悔,我一輩子跟著你。
夠了,足夠了,今天邁出大門,就算過往崢嶸前路坎坷,他都不在乎。父母、手足、家業……他什麼都不要了!
丁漢白響響亮亮地說:“紀慎語,牽制我的東西很多,但都敵不過你在我心裡頭的分量,你是最要緊的那個,那其他就都不要緊了。我把話撂這兒,哪怕最後我落魄收場,也絕不服軟低頭。”
丁漢白對著天地父母跪了一跪,而後利落起身,在此時此刻依舊狂得不像樣子。丁家家訓,言出必行,行之必果。
他添上一句——“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第53章 叫什麼來著?
丁家大門, 丁漢白拎著行李箱立在門當間, 這次邁出去也許再沒機會折回。
轉過身,除卻父母, 一大家子人都來送他, 哭的還在哭, 勸的還是勸。他低聲對紀慎語說:“玉佩裝著,袖扣也裝著, 現在還不能帶你走, 過不了多久一定可以。”
紀慎語神情痛苦地點點頭:“我會好好照顧師父師母,你放心。”
丁漢白瞄一眼其餘兄弟, 半字囑咐都沒說, 有心的自然會幫, 無心的多說沒用。張斯年已經在外面等他,他又看了紀慎語片刻,轉身一步邁出了大門。
那一瞬間心緒頓空,他強迫自己不要回頭。
走出剎兒街, 張斯年倚著板車等在街口。“好歹是根獨苗, 怎麼就這麼點東西?”接過箱子放車上, 一摸便知,“收的古玩都裝了?”
古玩、書、幾件衣服,就這麼些。屋裡擺設的寶貝、南屋的料子,一件都沒動。丁漢白離遠一步,終於找到對象撒氣:“推著破板車幹嗎?我是你收的廢品嗎?”
張斯年罵:“都被掃地出門了,你當自己是香饽饽?”
這師徒倆眼看就要共患難, 可還是沒一句體貼的話,丁漢白揚手打車,逐出家門怎麼了?他就是傾家蕩產也不能和破板車並行。
張斯年一巴掌打下他的手臂,鐵了心要治治他的富貴毛病。他忽然開竅,問:“我說師父,你是不是推著板車有什麼企圖?”
一老一少街上晃蕩,走著走著,丁漢白覺出不對。沒吭聲,一個勁邁步,走得傷口都快崩開時到了文物局,就停在大門口,門衛瞧見他明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