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漢白敷衍:“吃餃子好。”他沒法快馬加鞭,隻能長腿加急, 恨這晃眼的大燈泡,把頭發絲都照得清晰無比。
丁可愈果然問:“大哥,你懷裡抱的什麼啊?”
丁漢白說:“料子唄,還能是什麼。”步出前院,回到小院,把東西擱立櫃裡藏著,這才放心。虧他在家裡橫行無忌二十年,如今比做賊還心虛。
他這背地裡的活計遲早露餡兒,但遲早遲早,遲比早好,至少過了前期玩兒命倒騰的階段。洗漱更衣,再去客廳時餃子剛開始包,其樂融融。
大圓桌,三盆餡兒,丁延壽和丁厚康和面擀皮,兒輩的兄弟幾個圍桌而坐,負責包。倆女眷每到吃餃子時便遭嫌,手慢手笨手不巧,沒有動手的資格。
丁漢白挽袖子落座,掐一片面皮,挖一勺餡兒,右手擱勺子的工夫左手就把餃子捏好了,一秒而已。這幾個人各個如此,連不常吃餃子的紀慎語也迅速學會。
那倆擀皮的更不用說,速度奇快,力道極均勻,每一片面皮都大小如一、薄厚適中。這一家子雕石刻玉的神仙手,此刻悠哉地幹著凡人活兒,小菜一碟。
餃子下鍋,兄弟五個排隊洗手,洗完領一碟陳醋,而後乖乖等著餃子出鍋。丁延壽說:“喝二兩吧,開瓶酒。”
餃子,白酒,齊整的家人,就這麼完滿地吃起來。
席間,姜漱柳詢問春考成績,紀慎語和姜廷恩各挨表揚與批評。春考完就能領畢業證,姜尋竹想讓姜廷恩再念個大專,可姜廷恩畢業證到手,連數月後的高考都不想參加。
玉銷記畢竟屬於丁家,又沒人能保證姜廷恩日後會成為大師傅,自然不能把前途命運全押上。“紀珍珠,你高中畢業後還繼續念書嗎?”姜廷恩問。
紀慎語答:“不念了,我直接在玉銷記幹活兒。”
他們這學習的話題說完,安靜剎那,丁可愈隨口問道:“大哥,你那會兒拿的是什麼料子?晚上我想去機器房挑塊木料,你能幫我看看嗎?”
丁漢白摘去前半句:“吃完飯幫你看看。”
略過話題,不料丁爾和又問:“之前見你從車上搬下幾箱東西,也都是料子?回家還挑燈出活兒嗎?”
不待丁漢白回答,丁延壽的目光已經掃來,詢問、審視,甚至有點興師問罪。紀慎語洞若觀火,店裡的料子記檔清晰,出庫必定會臨時登記,那沒有記錄說明不是料子,丁延壽此刻在問——不是料子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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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偷摸摸的。”丁延壽明晃晃地罵。
丁漢白登時不爽,激將法也認了。“不是料子,是我買的古董。”他輕飄飄地說,塞一個白胖餃子,“我花自己的錢買回來,沒妨礙誰吧?”
丁延壽問:“之前幾箱,今天又有,你家有多少錢讓你糟?”
氛圍緊張,都怕這父子倆嗆嗆起來,又鬧到動家法那一步。紀慎語端著醋碟,率先按捺不住:“師父,師哥知道分寸,況且要是動了公賬,你肯定第一個知道。”
丁漢白急眼的話掐斷在嗓子眼兒,沒輪到自己衝鋒陷陣,竟然被護了一次。誰料紀慎語竟沒完,護他都不夠,還要禍水自引:“我從小就喜歡古玩,正好師哥懂行,就軟磨硬泡蹭他的光。如果師哥犯錯,那我跟著受個慫恿指使的罪名吧。”
一時無人再追究,紀慎語端起酒盅:“師父,別生我們氣,喝一個行嗎?喝一個吧。”
以退為進弄得丁延壽發不出火,又馬上敬酒服軟給個臺階下,隻得就此翻篇兒。丁漢白春風得意,饕餮轉世都拉不住,居然一口氣吃了六十個餃子。
飯後,他良心發現,將那新得的寶貝擦洗一番,鑽前院書房哄一哄親爹。
銅鎏金的印盒,完好無損,雕的是一出喜鵲登梅。丁延壽戴上眼鏡細瞧,深層職業病,不求證真假,隻品鑑雕功。半晌,他罵:“別以為獻個寶就萬事大吉,你偷偷摸摸幹的事兒我清楚,隻當玩玩兒,不影響玉銷記就算了,哪天耽誤到正經事兒,我打斷你的腿。”
丁漢白說:“周扒皮啊?腿斷了手還能出活兒,把我困家裡日夜勞作,你怎麼那麼有心機?”
丁延壽踹死這混賬:“我倒想問問你用了什麼心機,叫慎語變著法地為你開脫。人家乖巧聽話一孩子,為了你都學會話中有話了。”
那一句“從小就喜歡古玩”當真是把人堵死,為什麼從小喜歡?等於提醒紀芳許倒騰古玩的事兒,親爹培養起來的愛好,名正言順。
自古娶了媳婦兒忘了娘,丁漢白纡尊自比一回嬌妻,說明什麼?說明紀慎語有了他,那其他恩師養父都靠邊站,他最要緊。
如此一琢磨,他噙著笑,合不攏那兩片薄唇。
春和景明,玉銷記一件接一件上新,一店打從擬古印章之後便風頭強勁,三店因著首飾展櫃也逐漸紅火。
紀慎語和姜廷恩一早出門,帶著紙筆照相機,奔了花市。這節氣花多,他們倆逛得眼花繚亂,姜廷恩如今背棄了丁漢白,做起紀慎語的狗腿,一切聽從指揮。
白瓣黃蕊的一叢水仙,美人兒似的,那長梗猶如細頸。咔嚓拍下,他們做首飾必先設計,看花實則為取材。紀慎語簡單描了幅速寫,問:“你採訪小姨了嗎?”
姜廷恩說:“沒有呢。”他們倆男孩子外行,想多了解女性對首飾的審美偏好,於是從身邊下手,“我約了小敏姐,你不要告訴大哥。”
紀慎語奇怪道:“你幹嗎舍近求遠?”
姜廷恩攬住他,恨不得貼他的耳朵:“我瞧明白了,大哥與小敏姐那事兒,是姑父姑姑剃頭挑子一頭熱,成不了。”
紀慎語點頭如搗蒜:“你真是個明眼人。”
姜廷恩又道:“那既然大哥成不了……我不行嗎?”
紀慎語震驚無比:“你居然喜歡小敏姐?!”險些扔了相機,瞪著,愣著,算了一算,“你們差了六歲啊!”
姜廷恩白他一眼:“真沒見識,女大男小怎麼了?我不喜歡小姑娘,嘰嘰喳喳的,再說了,要是論先來後到,大哥才是插隊的那個呢。”他十二那年,商敏汝誇他一句帥,那時候他就朦朦朧朧地動心了。當時丁漢白十五,就知道雕刻花錢吃八寶糖,懂什麼愛情啊。
姜廷恩見紀慎語仍愣著,心想揚州還是閉塞了些,有點沒見過世面。於是他湊近,壓著嗓子:“你這就接受不了啦?有的男人還專喜歡男人呢,你要是見了,豈不是驚掉下巴?”
如鲠在喉,如芒在背,紀慎語僵硬得像埃及木乃伊,噎了個七竅不通。
姜廷恩袒露心思格外痛快,撒歡兒拍了許多花,報春金腰兒,瓊花海棠,把膠卷用得一點都沒剩。回家,紀慎語一路沉默,到了剎兒街上,姜廷恩問:“你怎麼了?我說了喜歡小敏姐你就這樣,總不能你也喜歡吧?”
紀慎語斟酌著說:“我們算是好朋友麼?”對方點頭,他有些惶恐地問,“你不是說男人專喜歡男人,你對那樣的男人怎麼看?”
姜廷恩答:“我哪知道那是什麼毛病,怎麼倆男的還能看對眼兒?興許從娘胎裡出來就與別人不一樣。”他臉一紅,“還有,男的和男的怎麼做那檔子事兒?我可真是想不明白。”
紀慎語臉紅得更厲害,認識丁漢白之前,他更是想不明白。現在不但想得明白,那百般姿勢,那千種滋味兒,他了解得門兒清。
說著邁入大門,前院架著梯子,要清清這一冬的屋頂落葉,順便檢查有無損壞的瓦片。
梯子剛在檐下擱好,丁可愈抬頭看見勾心處藏著個馬蜂窩,快有足球大,黑壓壓的。他回東院去找竿子和編織袋,要武裝一番摘了那隱患。
姜廷恩抱著一盆剛盛放的蘭花,跑去臥室獻寶,再向姑父姑姑討個賞。
院中霎時走空,隻剩下紀慎語一個。他仰臉望著屋檐,蠢蠢欲動。小時候在揚州的家裡也上過房頂,紀芳許背著他爬梯子,還招了師母一頓罵。
他如此想著,踩住梯子開始爬,很輕巧,碰到房檐時一蓄力,徹底上去了。
一點點從邊緣處朝上,蹲著,手腳並用,半天才前進一點。下面丁可愈跑來,壓著步子,生怕驚了那窩馬蜂。上面的沒聽見下面的,下面的沒瞧見上面的,這兩人一聾一瞎。
檐下,丁可愈搓開編織袋,戴著手套面罩,握著竿子,準備摘了那馬蜂窩。竿子帶鉤,伸上去挑動蜂巢,勾住後向下拽,寸釐之間都要小心翼翼。松了,動了,一半已經探出,有淡淡的嗡鳴。
忽然,客廳裡電話響起來。“真會挑時候!”丁可愈罵,撇下竿子,半途而廢跑去接聽。這霎那,姜廷恩獻完花跑出來,餘光瞥見房頂伏著個人,隻當是煩人的老三。輕巧踱近,將梯子挪走閃人,從小就愛玩兒這種惡作劇。
院裡空了,一陣風過,那摘一半的馬蜂窩晃了晃。
紀慎語撩著襯衫做兜,拾了些落葉,漸漸爬到最高處。他反身坐在屋脊上,還想伸手摸一摸吻獸,抬眼輕眺,望見了小院裡的泡桐。
南屋門開,丁漢白紅著指頭擱下鑽刀,邁出門口引頸放松。一抬頭,正對上朝這兒望的紀慎語,他一驚,瘋了!胡鬧!學什麼不好學人家上房頂!
紀慎語兀自揮手,恍然聽見“咚”的一聲!緊接著是無法忽視的巨大嗡鳴!
那馬蜂窩終於墜落,那動靜叫人頭皮發麻。一時間,從房梁到地面的距離飛出數十上百隻肥壯的馬蜂,橫衝直撞,復又盤旋而上。
紀慎語幾乎駭得滾落房頂,匍匐而下,還抱著那一兜殘葉。好不容易攀到房檐,他傻了,梯子呢?梯子明明在這兒!那四面襲來的馬蜂將他團團圍住,湊在他耳邊,小翅兒似乎都劃在他臉上。
他緊閉著眼睛,埋著臉,張口呼救,生怕馬蜂飛進嘴裡。
“師哥!師哥!”紀慎語悶頭大喊,“姜廷恩!師父!”
丁漢白奔來時渾身一凜,好端端的從哪兒來那麼多馬蜂?!再一瞧角落的梯子,要揪住惡作劇的人大卸八塊。其他人聞聲跑出來,一見那場景也頓時慌了,被蟄還是小事,生怕紀慎語從上面跌落。
丁漢白搬來梯子蹭蹭直上,靠近了,抓緊託住那狼狽的小鹌鹑,令其周轉踩住梯子。他從後護著下了幾階,立刻跳下,脫掉外套將紀慎語一蒙,抱起來就跑。
那一窩馬蜂是否在追,那一院親屬是否在看,他通通沒有顧忌。
一口氣跑回臥室床邊,一路上掉了一溜落葉,關好門,丁漢白放下紀慎語,自己半蹲仰面盯著。“我看看,被蟄了沒有?”他急切地問,急躁地罵,“挺安穩的一個人,上什麼房頂?!還偏偏上最高的!”
紀慎語心有餘悸,捂著臉,手指張開露出眼睛。他要鏡子,千萬別被蟄成了麻子臉。
丁漢白制住對方,掐著腰,隔著布料按壓纖韌的皮肉。“怎麼那麼臭美?為悅己者容?”他拂開那手,仔細端詳,那臉蛋兒光滑細膩,躲過了一劫。
手下用力,紀慎語嘶的一聲。
丁漢白撩起襯衫,平坦的腹部一片紅,都是裝著葉子時磨的。他傾身湊近,呼口熱氣拂上去,嘴唇貼住,逐寸吻著泛紅的肌膚。
紀慎語捏緊他的肩,欲推還迎,在他手中口下軟了腰背。
丁漢白漸漸朝上,壞起來:“胸口有沒有傷?萬一馬蜂飛進去,蟄了那兩顆小珍珠怎麼辦?”他鑽入寬大的襯衫中,一路吻到胸口,舔吸之間叫紀慎語變了聲調。
鑽出,半起身噙住張合的嘴唇,按住淌汗的後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