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慎語說:“如果理想,我希望能開一個首飾展櫃。”三店的生意一直不好,與其佔著地方卻獲利不足,不如讓給賺錢的東西。展櫃,供不應求的話便佔住整個前廳,甚至把整間店專營首飾。
“玉銷記的手藝是最好的,那玉石飾品漸漸也會是玉銷記拔尖。”紀慎語設想,“或者等名氣打開後,我們還能跟商場櫃臺合作,接單供貨。”
他說完,屋內一片安靜,師父師母對視完看他,師哥抱著貓低笑。他尷尬得緊:“我琢磨遠了……有點異想天開。”
丁延壽問:“漢白,你有什麼意見?”
丁漢白說:“三店半死不活,與其那麼待著,不如做一回試驗田。”他還是那麼瀟灑,“效果好,把功掛他名下,效果不好,賠的錢記我賬上。”
他等了半天,這會兒奉上一沓圖冊,之前接的單子要動手了,一單就畫出四五種圖樣。出圖最多最快,下刀最精最勁,丁延壽這幾日的氣徹底消散,舒舒坦坦地定下樣子。
兩個出息的兒子匯報完,一並起身離開,姜漱柳喊:“哎,怎麼把貓抱走了?”
丁漢白說:“借我玩兒一宿,別那麼小氣。”
那野貓自打去過小院,嘗了好吃好喝,撓爛真絲的枕套也沒挨打,便鐵了心,定了居,再也不走了,估計逢年過節才回前院看看。
半月後,三店正式布上首飾展櫃,裡面形形色色的玉石首飾都出自紀慎語和姜廷恩。這倆人跟屁蟲似的,成天跟在人家後頭撮碎料,恨不得在鑽機下面擺個簸箕。
沒一日得闲,忙完那頭,周末泡在瓷窯這頭。紀慎語調制釉水,仿制破損瓷片,一股腦弄好許多。丁漢白與佟沛帆盯活兒,偶爾看一眼那倆師兄弟的獨門絕技,看不出門道,隻看人也是滿足的。
午後,還是老地方,丁漢白又教紀慎語開車,這回沒撞樹上,險些蹿河裡。倆人並坐後排,隔著擋風玻璃欣賞一場日落,回市區時都八點多了。
客廳燈火通明,人齊著。
茶水淺淡,已經第四泡了,顯然在等他們。
不知好壞,難免惴惴,紀慎語揪住丁漢白的袖子,小聲問:“師哥,是不是你倒騰古玩的事兒被師父知道了?”
丁漢白說:“我最近天天在店裡出活兒,就今天去瓷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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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慎語未雨綢繆:“你快假裝肚子疼,溜了再說,萬一師父又打你怎麼辦?”對方那身筋骨能受得了,他脆弱的心靈可受不了。
如此竊竊私語,惹得丁延壽催他們進屋,進去,沙發滿著,椅子也滿著,這麼大陣仗怪唬人的。紀慎語發覺姜廷恩向他使眼色,歡快的,愉悅的,不像是壞事。
丁延壽說:“三店的賬本送來了。”
丁漢白頓悟,和首飾有關!他大步過去拿賬簿翻看,增幅,利潤,痛快地說:“這是賺了!湊這麼多人嚇唬誰呢,孩子都不敢邀功了!”
紀慎語走到沙發旁,被姜廷恩抱住晃了晃。丁延壽說:“慎語,你們弄的首飾展櫃很不錯,要不要擴大,擴多少,你做主看著辦。”
稍一停頓,這一家之主灌下杯淡淡的茶,然後輕描淡寫地丟下炸彈一顆:“即日起,慎語任玉銷記三店的大師傅,店裡大事小情他可以自行做主,除了我,別人無權幹涉。”
霎時死寂,丁厚康甚至愣著沒反應過來,丁漢白也著實吃了一驚。大師傅……這意味著紀慎語瞬間和其他師兄弟分離開來,有了權力,正式開始吃股分紅。
紀慎語僵著身子,顧不上看旁人,隻盯著丁延壽。他期待嗎?從摸到銅鑰匙那刻就期待。他開心嗎?恨不能衝去街上燒紙,大喊著告訴紀芳許。可他也慌、也怕,他得到的太多了,他自認承受不起。
數道目光齊發,他震動而焦灼。
紀慎語考慮久久,終於給了反應:“師父,我會認真經營三店的,一切以店裡的利益為先。”這意味著答應,他想做大師傅,他要做。他沒因年紀資歷而推辭半句,他有自信,並且懶得虛偽。
紀慎語蹲下,扶丁延壽的膝蓋:“但我不吃股、不分紅,隻領一份工資。”
丁延壽說:“你雖然還小,花不著什麼錢可以攢著。”
紀慎語搖搖頭:“以後也不要,這輩子我都不會吃股分紅,我就要一份工資。”他這句是第二顆炸彈,讓眾人都大吃一驚。他說:“家裡收留我、養活我,我做什麼都是應該的。”
徒弟目光懇切,這樣表態,為的就是讓其他兄弟心安。丁延壽明白,暫且答應下來,以後如何再說,他總不會虧待自己的兒子。
深夜散會,紀慎語渾身輕飄飄,要不是被丁漢白拉著,他能踩花圃裡。
躺上床閉眼,他盼著紀芳許入夢,第一句他就要說——老紀,看看我現在的好爸爸!
紀慎語嗤嗤地笑,打著滾兒,埋枕頭裡,窗臺上的野貓叫他笑得直喵嗚,罵他沒素質,罵他擾貓睡覺。
日出清晨,丁漢白難得早起,蹬著雙白球鞋跑去影壁前喂魚。一小把魚食撒完,他等到丁延壽出門起床,打招呼:“這幾條怎麼那麼難看?”
丁延壽說:“便宜不金貴,省得又被你喂死。”
丁漢白陪他爸出門晨練,沿著街,踢個石子,摘片葉子,多動症一般。“爸。”他說,“姜還是老的辣,你真辣。”
丁延壽瞪他,瞪完得意地哼哼兩聲。
“你讓慎語跟你合雕,我以為是要刺激我,使我有危機感。”丁漢白說,“但你許他做大師傅,我忽然就明白了,你哪是刺激我,你根本就是為了跟我搶人。”
丁延壽說:“慎語有雕刻的本事,也有經營的想法,我不能委屈他。況且,我指望不上你,還不能指望小兒子了?”
這話噎人,可丁漢白仿佛就在等這一句。他立定,說:“我不是個讓人省心的,將來也許會犯什麼大錯。爸,求你記得,紀慎語他對你真心,對玉銷記也用心,無論什麼情況發生,衝著我來,別與他計較。”
他哪兒有過這般姿態,眼神中都是切切的懇求。
丁延壽古怪地瞧他:“你犯了大錯關慎語什麼事兒,我幹嗎跟人家計較?”
丁漢白當然沒說,他跑遠了。小時候他總追在丁延壽後頭,可現在丁延壽追不上他了,他忽然覺得難過。可世間哪有那麼多兩全其美,許多事注定要辜負一個,隻看是否值得。
晨練完回家,他推門叫紀慎語起床,走到床邊正對上紀慎語睜眼。
“我夢見我爸了。”紀慎語輕聲道。
丁漢白在床邊坐下,料想對方一定在夢裡傾訴許多,雕極品玉,沒荒廢作偽的手藝,當大師傅……對方骨碌起來抱住他,那身體很熱。
紀慎語卻喃喃:“我告訴他,我愛上丁漢白了。”
有名有姓地告訴了紀芳許,還說得有鼻子有眼兒,他離開揚州,他過得很好,他攤上的萬千福報都未提,單單拎出來此事鄭重一告——他愛上丁漢白了。
丁漢白腦中轟鳴,什麼都值了。
作者有話要說: 紀芳許決定給丁延壽託夢:老丁,你可長點心吧!
第50章 你瘋啦!
開春, 玉銷記的要緊事就是籌備上新, 雞血田黃,青玉白玉, 從料子到尺寸, 再從風格到價格, 要一絲不苟地算好、定好。
丁漢白受愛情滋潤,轉了性, 工作勤勤懇懇。他通宵達旦出了名目表格, 一早給伙計們開會,頂著眼下烏青還去二店轉了一趟。
總算歸家, 熄火下車撞見姜廷恩。他煩道:“你怎麼又來了?”
姜廷恩委屈道:“快春考了, 我來找紀珍珠一起復習。”
丁漢白說:“紀珍珠是你叫的?讓你叫姜黃花梨, 你樂意?”他橫挑鼻子豎挑眼,末了一開後備箱,“把東西搬南屋,穩當著點兒。”
裡面擱著巴林雞血, 上乘的大紅袍, 春季最牛氣的款就它了。丁漢白累得夠嗆, 要補個覺再動手,補覺之前還得腆著臉去討碗飯吃。
二十歲的大小伙子,家裡的第二頂梁柱,纏著媽要這要那。姜漱柳嘴裡罵著,手上忙不停地準備,之前那通家法, 最近的認真工作,丁漢白又從不肖子上升為了心肝肉。
小炒牛裡脊、燙鮮蘑、麻油拌冰草、二薯粥,丁漢白一人坐在桌前細嚼慢咽,飽了,舒坦了,回小院後倒頭就睡。剛躺下又爬起來,談個戀愛操不完的心。
隔壁門扉半掩,他班主任似的立在外面,瞄、睨、瞥、覷,變著花樣偷窺。裡面安安靜靜,紀慎語和姜廷恩挨坐於桌前,狗屁復習,攤一本斑斓圖畫書看得上癮。
那姿勢那氛圍,別是學寶黛共讀《西廂記》。
丁漢白心中警鈴狂響,該不會是姜廷恩拿來的破書吧?
咣當一聲,裡面二人嚇得一抖,丁漢白羅剎轉世,面目陰沉:“姜廷恩,這書是不是你拿來的?”
姜廷恩嚇得嗑巴:“我找、找了好久才找到,馬、馬上就拿來了。”
丁漢白步至桌前,修長食指戳上對方額頭:“你這孫子!”一頓,看清書上的圖畫,哪是肌膚胴體,分明是粉鑽彩晶,金銀铂玉,一頁頁全是各色首飾。
他對上紀慎語,那人眉眼略彎,明晃晃地笑話他。“師哥,你忙了一宿,安生休息吧。”紀慎語起身,推著他出屋,而後抵著門低聲暗語,“丁漢白,你這大傻子!”
直呼姓名,還人身攻擊,丁漢白面子不保:“我怕他教壞你。”
紀慎語心想,誰能壞得過你?一言不合畫幾十張春宮圖,連環畫似的,有臉抓別人涉黃?他退回門內,笑話夠了,腹誹夠了,叮囑道:“快去睡覺,白浪費我精力。”
丁漢白沒懂什麼精力,回屋躺下才發覺,這床是鋪好的,睡衣是疊好備在枕邊的,床頭櫃還擱著杯醒來潤喉的白水。
他睡了,安穩得像尊佛。
這一覺纏綿床榻至午後,醒來時被陽光迷了眼。丁漢白衝澡醒盹兒,一身清爽地去南屋出活兒,不多時紀慎語也循聲過來。
寬大的操作臺,一邊擱著極品大紅袍,一邊堆著殘損的古玩真品。他們各踞一方,雕刻的,修復的,打磨的,做舊的,忙得不亦樂乎,比不出誰的妙手更勝一籌。
紀慎語先完活兒,趁著天氣好將物件兒挪到走廊晾幹,瓜皮綠釉,胭脂紅釉,青花黃彩,漿胎暗刻……整整齊齊擺放,給早春的院子添了筆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