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慎語沉默片刻,湊到丁漢白耳邊哄:“那野師哥樂意與否應該不要緊吧,他總不能耽誤別人的事業前程。親師哥,明天去潼村我幫你問問。”
仗著四下無人,他幾乎撲到丁漢白身上。丁漢白摟住他,啄一口,手伸入衣領中捏他後頸,問:“這回去潼村還學車麼?還撒癔症踩河裡麼?”
往事浮起,紀慎語反唇相譏:“那我要是再踩河裡,給我擦腳的外套你還扔嗎?”
丁漢白說:“扔啊。”
說完起身就跑!
紀慎語窮追不舍,扔?嫌他腳髒?那晚扛著他的腿,讓他踩著肩,恨不得腳腕都給他吮出朵花兒來。影壁長廊,穿屋過院,這冤家仗著身高腿長溜得沒影兒,他一進拱門被一把抱起,晃著,笑著,在黑洞洞的院子鬧一出大好時光。
嚴格來說,紀慎語未到十七,可已經叫丁漢白吃了肉、唆了骨,從頭到腳由裡到外沒一處僥幸,全被壓瓷實了欺負個透。
丁漢白自認不是正人君子,可撞上紀慎語的眼睛,撞上紀慎語的一身細皮嫩肉,他連輕佻浪蕩也要認了。
歡縱半宿,第二天去潼村,紀慎語躺在後排酣睡一路,稍有顛簸都要嬌氣得低吟半晌。
那瓷窯已經收拾得改頭換面,算不上裡外一新,也是有模有樣了。停車熄火,丁漢白說:“我帶了合同,一會兒你把房懷清支開,我單獨和佟哥談。”
紀慎語緩緩坐起:“我帶了一包開心果,大不了我給他嗑果仁兒。”
丁漢白哭笑不得,合著就這麼一招。紀慎語沒多言,下車直奔火膛參觀,以後燒瓷就要在這兒,他終於能做瓷器了。
等佟沛帆和房懷清一到,丁漢白與佟沛帆去看擴建處的情況,紀慎語和房懷清鑽進了辦公室。這一屋狹窄,二人隔桌而坐,依舊生分得像陌生人。
紀慎語說:“師哥,這潼窯落成指日可待了,正好佟哥在村裡有房子,你們也省得再顛簸。”
房懷清道:“落成是你師哥的事兒,跟佟沛帆沒關系,他沒籤字也沒按手印。就算他籤了,那和我也沒關系,算不得一條繩上的螞蚱。
紀慎語琢磨片刻,問:“師哥,你很懂石頭?”得到否定答案,他有些不解。佟沛帆近年倒騰石頭,房懷清不懂,那二人就毫無合作關系,既無合作,又無生存的能力,佟沛帆為什麼悉心照顧房懷清,還要聽房懷清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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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師哥,也許你和佟哥交情深,他現在照料你讓你生活無憂,可以後佟哥結婚生子,成家立業,他就無法顧及你了。”他明白,房懷清過去沒少來這瓷窯,一雙手肯定也出過許多寶器,現如今廢了,因此不願觸景傷情。
“到時候你一個人要怎麼辦?”他說,“讓佟哥和我師哥合伙,你也在這兒幫忙,起碼賺的錢能讓你好好生活。”
房懷清反問:“你師哥自己也能辦成,燒瓷的門道你更精通,何必非巴著我們。”
紀慎語答:“實不相瞞,辦窯隻是一部分,我師哥要做的遠不止這些,他的主要精力更不能擱在這上頭。”
房懷清沒有接話,凝視著紀慎語不動,許久漾開嘴角陰森森地笑了。“師弟,你一邊遊說一邊拖時間,累不累?”他一頓,聲音都顯得縹緲,“你那師哥已經拿著合同給佟沛帆籤了吧?用不著這樣,樂不樂意是我的事兒,他有手有腳怎麼會被我這個殘廢幹預。”
咣當一聲門被破開,佟沛帆拿著一紙合同進來,甲方蓋著丁漢白的章,而乙方還未籤字。他走到房懷清身邊蹲下,看人的眼神像是興師問罪。
“你混賬。”他說。他都聽見了。
丁漢白也進來,這不寬敞的辦公室頓顯逼仄。他將門一關,道:“你們非親非故,一個逃命投奔,一個就敢收留照顧。搭救、養活,連前程都要聽聽意見。佟哥,你觀音轉世啊?”
房懷清投來目光:“你比這師弟直白多了,還想說什麼?”
丁漢白又道:“佟哥,你這個歲數仍不談婚娶,也不要兒女,不著急嗎?”
這話看似隱晦,實則明晃晃地暗示什麼,紀慎語驚愕地看向丁漢白,看完又轉去看那二人。看來看去,腦袋扭得像撥浪鼓。
佟沛帆說:“這混賬懷不上,我有什麼辦法。”
這話如同外面小孩兒砸的摔炮,嘭的一聲炸裂開來。房懷清蒼白的臉頰漲成紅色,身體都不禁一抖。倒在血泊裡隻是疼,這會兒是被扒光示眾,釘在了恥辱柱上。
紀慎語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哪兒能想到這二人是這種關系,僵硬著給不出任何反應。丁漢白走近拉他,將他帶出去,離開窯內,直走到小河邊。
辦公室裡,佟沛帆伸手摸房懷清的臉,燙的,細膩的,叫他收不回手。房懷清睫毛顫動,冷笑著哭:“就算是賣屁股的,恩客還賞片遮羞布呢,你可真夠無情。”
佟沛帆跟著笑:“我無情?我擔著風險接下你,吃飯喝水喂著,穿衣洗漱伺候著,我無情?你這殘廢的身子任我折騰,可哪一次你沒舒坦?春天裡的貓兒都沒你能叫!”
房懷清弱弱罵了句“變態”。
佟沛帆認:“我這個變態吊死在你這棵樹上了。”他將合同放在房懷清腿上,“以後我看著這窯,你願意來就跟著我,不願意就在家等我下班。”
房懷清一雙赤目:“我來了對上他們兩個,讓他們笑話我被你幹?”
這是同意了籤字,佟沛帆掏筆籤名,起身湊到對方耳邊,心滿意足地說:“丁漢白和你那師弟也是暗度陳倉,誰也甭笑話誰。”
暗度陳倉的兩個人在小河邊吹風,漣漪波動不停,紀慎語愈發心煩意亂。一扭頭,對上丁漢白悠哉的神情,他問:“你怎麼那麼開心?”
丁漢白敞開天窗說亮話:“天下八卦數愛恨私情吸引人,再加上閨帷之樂,多有趣兒。”再說了,小河邊,小樹林,這種自帶暗示氣氛的地方,叫他隻能幻想些難登大雅之堂的春光物候,自然開心。
等到回去四人對上,兩個若無其事,兩個臉面通紅,誰害臊、誰不要臉,簡直一目了然。
合作就此達成,大年初八,上班的人假期結束,這潼窯也正式落成運作。
可福無雙至,梁鶴乘已經命懸一線。
醫院病房,紀慎語取來了黑緞袄與新棉褲,一一給梁鶴乘換上,而對方那腳已經腫得穿不上鞋,隻能露著。丁漢白候在旁邊,不住朝門口望,他通知了張斯年,但張斯年沒來。
“師父,吃一口。”紀慎語端著碗湯圓,他明白老頭等不到元宵節了。
梁鶴乘艱難地吃下一點,皮肉幹枯地說:“小房子……”他聽聞合伙的事兒,叮囑,“你要留心防範,他要是故態復萌,別傷了你。”
紀慎語點頭:“師父,我知道。”
梁鶴乘又說:“家裡的物件兒銷毀或者賣掉,你要是惦著我,就留一兩件擱著,其他都處理幹淨。”費盡心力造的,他卻如棄敝屣,“徒弟最怕的是什麼,是活在師父的影兒裡,你沒了我不是沒了助力,是到了獨當一面的時機。”
生命的最後一刻,師父考慮的全是徒弟。
紀慎語剛才還鎮定,此刻鼻子一酸繃不住了。
“三百六十行,每一行要學的東西統共那麼些,要想專而精,必須自己不斷練習探索。你……你成大器隻是時間問題。”梁鶴乘沒勁兒了,木著眼睛一動不動。
空氣都凝滯起來,無人吭聲。
分秒滴答,瀕死的和送行的僵持著。
丁漢白說:“珍珠,讓梁師父好好走吧。”
紀慎語傾身湊到梁鶴乘耳邊,穩著聲線背出要領:“器要端,釉要勻……”
老頭呼嚕續上一口氣,緩緩閉目,念叨著——器要端,釉要勻,色要正,款要究……這一輩子鑽研的本事伴他到生命最後,聲音漸低,再無生息。
紀慎語連夜將梁鶴乘的遺體帶回淼安巷子,掛上白幡,張羅一場喪事。兩天守靈,期間來了些街坊吊唁,但也隻有些街坊而已。
第三天一早出殯,棺材還沒抬,先運出一三輪車古董花瓶。街坊立在巷中圍觀,竊竊私語,一車,兩車,待三車拉完,暗中驚呼都變成高聲驚嘆。
丁漢白說:“還剩著些,你留著吧。”
紀慎語綁著孝布,點點頭,隨後舉起喝水的粉彩碗,摔碎請盆。大家伙幫著抬棺,出巷子後準備上殯儀車,眾人圍觀,這時似有騷動。
“借光借光……都讓開!”
人群豁開一道口子,張斯年抱著舊包衝出,一眼瞄中那烏木棺材。他走近些許,當著那麼多人的眼睛,高呼一聲——六指兒!
紀慎語扶著棺:“師父,瞎眼張來了。”
眾人新奇驚訝,不知這是親朋還是仇敵,張斯年環顧一圈,瞧見那三車器玩,喊道:“——六指兒!你就這麼走了,我以後跟誰鬥技?!”
他突然大笑:“你這輩子造了多少物件兒,全他媽是假的。要走了,今天我給你添幾件真的!帶不去天上,塞不進地底,你茲當聽個響兒吧!”
張斯年從舊包掏出一件花瓶,不待人看清便猛砸向地面,瓷片飛濺響響亮亮。丁漢白高聲報名:“金彩皮球花賞瓶!”
張斯年又摔一個,丁漢白繼續:“青花八方纏枝碗!”
這一股腦砸了三四件,遍地碎瓷,價值數十萬。張斯年祭出珍藏給這六指兒,給這分不出高低的唯一對手。砸完,將舊包拉好,轉身便走。
他如同戲臺上的瘋子,任周遭不明情況的傻子揣測。他想,他這把虧了,姓梁的先死一步,等他撒手人寰的時候,除了徒弟,誰還來送他?
誰也不配!
殯儀車緩緩串街,行至街口便頭也不回地奔了火葬場。半天的工夫,塵歸塵,土歸土,紀慎語料理完一切累極了,與丁漢白到家時一頭栽在床上。
他又爬到窗邊,推窗瞧一眼天空。
丁漢白傍在身後:“梁師父的六指兒總是支稜著,比別的指頭軟。”
紀慎語恍惚:“你摸過?”
丁漢白說:“那晚你在他床邊哭,他伸手給我,我摸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