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市場人聲鼎沸,紀慎語下車後鑽進去,人來人往看得他眼花繚亂。“——師哥,師哥!”他喊,周圍的人打量他,可聲兒傳不遠。
丁漢白正看一孤品洋貨,留學時見得多,不稀罕,這會兒又覺得寶貝。張斯年蹲在一旁,說:“我奶奶以前有對香薰瓶,鍍金的天鵝手柄,和這個差不多。”
丁漢白猜測這人祖上不單是富,應該是官老爺家,問:“東西後來去哪兒了?”
張斯年說:“給我姑姑了,她那什麼的時候舉家去了臺灣,再也沒了聯系。”
他們倆沒自覺,堵著人家的攤位闲聊,被人撵才起身。丁漢白抱著那幅《終南紀遊圖》,遙遙聽見有人叫他,凝神豎耳,竟覺得是紀慎語在呼喚。
可真是情種著了魔,分開半天就能產生幻聽,他搖頭暗笑,嫌自己沒出息。再一轉身,於百人鬧市看見最要緊的那位,立刻將畫朝張斯年一扔,撒腿便朝前跑去。
紀慎語嗓子冒煙兒,崩潰之際被奔襲而來的丁漢白一把捉住。“你怎麼來了,逛逛?”丁漢白笑意疏懶,然而發覺紀慎語表情不對,“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
紀慎語急道:“梁師父暈倒住院了。”
這一老二少沒多廢話,直直衝著醫院去,張斯年望著車外風景納悶兒,他怎麼就稀裡糊塗地上了車?他去看那老東西幹嗎?
如此到了醫院,梁鶴乘已經醒來,虛弱不堪,這一口氣與下一口氣似乎銜接不上。“師父,你怎麼樣?”紀慎語湊近,聽梁鶴乘嗫嚅。
梁鶴乘說,沒事兒,除夕還能吃一盤餃子。
兩個小的一左一右守在床邊,張斯年在床尾踱步,從進門便一聲未吭。許久,丁漢白說:“師父,你轉悠得我頭暈,停會兒吧。”
張斯年略顯尷尬:“我在這兒幹嗎?我回家睡午覺去!”掉頭就走,病床上一陣咳嗽,一下接一下,像被黑白無常掐了脖子,“咳咳咳,肺管子都叫你咳出來了!”
梁鶴乘佝偻著,順勢靠住床頭:“將死之人的咳嗽聲,我偏給你添添晦氣。”
張斯年又折返:“你說你造那麼多物件兒有什麼用?吃上山珍海味了,還是開上凱迪拉克了?六十出頭病得像耄耋老朽,為什麼不早點治?!”
治也治不好,其實大家都知道,但好歹多活一天算一天。
Advertisement
又是沉默,紀慎語倒杯熱水,削一個蘋果,讓這兩位師父消磨。他朝丁漢白眨眨眼,準備去找大夫聽醫囑。梁鶴乘攔他:“把大夫叫來,我也聽聽情況。”
紀慎語說:“哪有什麼情況,你就是沒休息好,別勞煩大夫了。”
梁鶴乘無奈地笑,徒弟來了,他吊著精神見人,徒弟不來,他恨不得時時仰在床上。天明起不來,天黑睡不著,他那臃腫哪怨棉袄厚重,是他的瘤子一再惡化,撐得枯幹肚皮都脹大起來。
丁漢白和紀慎語都不去叫大夫,就那樣低頭裝死。許久,張斯年看不過去,嘆口氣:“我去叫,藏著掖著有個屁用,都是受過大罪的人,還怕什麼。”
大夫說了些專業的話,很長一串,還安慰些許。老派的話來講,就是回天乏術,病入膏肓,讓病人及家屬都做好心理準備。
張斯年又開始踱步,丁漢白安慰幾句,卻也知道沒什麼作用。床邊,紀慎語將手伸入被窩,牢牢握住梁鶴乘的右手,薄唇張合,帶著無奈輕喃一句“師父”。
他經歷過一次這種事兒了,紀芳許病危時幾度昏厥休克,最後閉眼時他就伏在旁邊。他不缺少送終的經驗,但不代表他也不缺乏面對的勇氣。
紀慎語咬牙抿唇,沒哭,捂住臉。那額頭繃起淡淡的青筋,牽一發而動全身般,生生憋紅了臉面。丁漢白叫他,讓他別難過,看開點。
絕症不治,拖來拖去,這一天的到來是預料之中。
紀慎語更死命地咬著牙,強止住心痛,卻掩面嗚了一聲。如果隻他自己,他能忍住,還能打著精神安慰梁鶴乘一番。可丁漢白在這裡,丁漢白還哄他,他就什麼都要忍不住了。
當著兩位老人家,丁漢白該懂得收斂,可天下間應該的事兒那麼多,他還是選擇隨心。“珍珠,別太傷心了。”他低聲說,繞過去立在紀慎語身旁。
攬住,揉摸頭發,輕拍肩頭。“哭了?”他微微彎腰詢問,恨不得吻一吻紀慎語的發心,“我看看臉花沒花,出去洗洗,順便給師父買點吃的?”
紀慎語苦著臉點點頭,轉頭埋首在丁漢白的腹間,襯衫的皂角味兒和周遭的酒精味兒融合,威力像催淚彈。丁漢白摟他起來,擦他的臉,小聲說:“弄得我手足無措,哄人也不會了。”
丁漢白攬著紀慎語出去,步出走廊,要去買點吃的。
病房裡一陣死寂,張斯年倏地扭臉,對上梁鶴乘的眼睛,又倏地撇開。他踱步數遭,終究沒忍住:“我隻是半瞎,他們當我聾了?”
那什麼臉花沒花,什麼手足無措,什麼哄人……酸掉大牙!
沒多久,丁漢白和紀慎語拎著餐盒回來,丁漢白攬著紀慎語,大手包裹瘦肩,幾步距離對視一眼,眼裡滿滿都是安撫。
倆老頭渾身一凜,梁鶴乘重重地咳:“慎語,過來!”
張斯年火氣彤彤:“磨蹭什麼,買的什麼飯?!”
氣氛相當怪異,四人圍桌吃飯,紀慎語抬頭見張斯年古怪地打量他。丁漢白為梁鶴乘端上米粥,恍然發覺對方都快死了,怒目的氣勢卻比得上尉遲恭。
他心想,難道這麼快就回光返照了?
草草吃完,這紀慎語被六指的右手死死抓著,生怕他被別人拐走一般。那丁漢白往旁邊湊,也被張斯年無情地拽開。
莫名其妙……直待到天黑,走之前丁漢白僱了人守夜照顧,不許紀慎語留下。紀慎語不放心,況且到了這關頭,能多陪一刻都是好的。
丁漢白拽起對方,低聲說:“明天一早你再來,梁師父晚上也要睡覺,等白天睡醒了你到跟前伺候,行不行?”
紀慎語不吭聲,丁漢白就一句接一句地說,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那低沉的嗓子愈發低沉,抓胳膊都變成抓手。太耐心了,好似瞧不見盡頭,比剛才吃的粥還要熱燙熨帖。
士可忍師父不可忍,張斯年罵:“哄個師弟就這副德行,將來要是哄你老婆得趴平了成軟體動物!”
梁鶴乘掙扎:“我徒弟可沒要他哄!”
老一輩的人作風實在強硬,直接把丁漢白和紀慎語掃地出門,推搡,嫌棄,好像看一眼都多餘。待那二人灰溜溜地離開,張斯年返回床邊,盯著梁鶴乘細看。
遭過風浪,受過大罪,這倆老頭此時渾然不擔心死亡來襲,一門心思琢磨那倆嘰嘰歪歪膈應人的徒弟。
“我活了大半輩子,富貴逼人的時候看過紅男綠女,被打倒的時候也見識過勞燕分飛,就沒見過一個男的那樣對另一個男的說話!”張斯年還沒緩過味兒,皺著瞎眼喊叫。
梁鶴乘痛苦難捱,卻也掉了一床雞皮疙瘩,琢磨道:“是不太對……”
張斯年附和:“絕對不對,這倆小的……”他驟然想起在古玩市場那一幕,丁漢白瞧見紀慎語後將畫一扔,那歡喜的神情,那懇切急色的樣子……
兩個老梆子對上,目不轉睛,隻頭腦運轉。同一屋檐下的師兄弟,日日朝夕相處,互相欽佩手藝,況且還都生了副好皮囊,又處在這正浪蕩的好年紀……
回想彼此的言語情態、眼神動作……絲絲縷縷拘纏一處,終於驚了這二位。
梁鶴乘先說:“壞了!”
張斯年趕緊佔領制高點:“肯定是你那徒弟勾引我徒弟,你是個算計人的老狐狸,他就是個蠱惑人的小狐狸!”
梁鶴乘氣死:“放屁!”紀慎語當初先知道丁漢白的身份,壓根兒面都不想見,一定是丁漢白強迫的。他說:“你那徒弟不是個正人君子,跟蹤耍橫什麼都幹,要不跟你能臭味相投?!”
張斯年一屁股坐下:“我瞎,你也瞎?方才是誰哄著誰?我徒弟當著人都這麼不害臊,背地裡不定怎麼仰著熱臉獻殷勤,都是叫你徒弟給勾的!”
梁鶴乘痛不成聲,險些背過氣去,挺過一陣,不忘以牙還牙:“我徒弟虛歲才十七,除了學藝就是學習,根本不懂其他。倒是聽說你徒弟留過學,那洋墨水一灌開放不少,指不定有多壞。”
越吵越烈,護士推門那一刻又恢復萬籟俱寂:“吵什麼吵,安靜點兒。”
倆老頭道歉噤聲,一副孫子樣,等門一關又瞪起眼來。一個半瞎,一個六指兒,一個得過且過地苟活著,一個日薄西山已經病危。良久,同時嘆息一聲。
張斯年瞥見桌上的畫,暗罵丁漢白粗心,幹脆展開讓梁鶴乘也看看。《終南紀遊圖》,他們暫忘其他,借著光,你一言我一語地點評臨摹水平。
看完畫看詩,頽瓦振驚風,狠石堆亂雲,梁鶴乘說:“我這輩子也算攪過驚風亂雲了,被拆局,滿世界跑,錢真是王八蛋,我那時候就明白了。”
張斯年說:“錢何止是王八蛋?要不是因為錢,我爸能被活活鬥死?一大家人散得到處都是,還瞎了我一隻眼。”
梁鶴乘點頭:“我不也糟了一雙手,磨破結疤還不夠,被按在蜇人的釉水裡泡著。不過也風光過,我牛逼的時候誰不知道六指兒?”
張斯年一哂:“風光?放在當年,丁家那三跨院給我家擱馬車都不夠,這輩子誰沒風光過?”
這字字句句止在梁鶴乘的咳嗽中,張斯年俯身給對方順氣,離近了,兩雙濁目對上,比不出誰更滄桑。撇開目光,還是繼續看看畫吧。
可真安靜,他們都不喘氣了似的。
再不嗆嗆,這輩子頭一回如此消停。
許久,許久,梁鶴乘嘟囔:“鬼眼兒,我要死了。”
張斯年說:“誰都得死,到時候學走路,到時候上學堂,到時候結婚生子,死也一樣,到時候了而已,辦完就得了。”
梁鶴乘緩緩地笑,胸腔發出呼嚕呼嚕的動靜,張斯年跟著笑,狡黠,理解,還摻雜一絲安慰。那幅畫不錯,畫的是終南山,那上面的詩也不錯,他們都很喜歡。
“辦完就得了。”梁鶴乘念叨,“臨死你還給我上一課,我輸了?”
張斯年說:“平手吧,不然比起來沒完沒了。”
又笑起來,合力卷畫,卷到邊上隻露著最後一句。停下,齊齊看去,一切都擱下了,一切都無所謂了。好的,壞的,大喜大悲的,這輩子到了此刻,死算個什麼?
屁都不是。
小劫幾人間,來個燃心換骨,萬泉何芸芸,盼個脫胎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