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慎語像個是局外人,他既對當地不熟悉,又毫無採買經驗,隻安靜聽那兩兄弟商量。漸漸的,他心中驀然一軟,久久存在的傲氣一寸寸消融。這行真不是光靠手藝就能屹立不倒,丁漢白和丁爾和僅二十歲而已,就能去那麼遙遠的地方獨立進料,要挑選,要與當地產商周旋,實際情況隻會比想象中更難。
他凝神聽,聽不出丁爾和什麼,但能聽出丁漢白回答時敷衍。等商量完,丁爾和回東院,他問:“師哥,你今年不想進太多雞血石?”
丁漢白看他:“我可沒說。”
紀慎語有點得意:“那我也能猜中。”
說者無意,聽者的心思卻百轉千回,為什麼猜中?是不是暗示心有靈犀一點通?丁漢白無端揣測許多,惱羞成怒般推紀慎語出去。
等腳步聲離開,隔著一扇門,他又舍不得。
丁漢白嘆息一聲,有點後悔腦熱選擇紀慎語,這一路估計欺負不到別人,反而折磨自己。他搖著頭收拾衣服,一拉衣櫃看見未拆包的袋子,是他買給紀慎語的棉衣。
去內蒙穿正好,隻是送的時候說什麼?
丁漢白立於櫃前,能言善辯的本事沒了似的,在心中掂掇數遍開場白。算了,他一把拎起,有什麼好說的,擱下就走,愛穿不穿。
他大步流星去隔壁,及至門外,聽見姜採薇在裡面。
姜採薇是來送手套的,剛織好,被紀慎語戴上不願意摘。“謝謝小姨。”紀慎語十分喜歡,“塞了好多棉花,果然不那麼大了。”
本來是織給丁漢白的,所以才大,姜採薇不好意思地笑。她幫忙裝衣服,叮囑道:“內蒙冷,多帶幾件厚衣服,沒有的話到那邊再買。冷了餓了別忍著,告訴漢白。”
紀慎語應:“我戴著這副手套就不冷了。”
丁漢白恨不得一腳踹開門,這小南蠻子怎麼從不對他嘴甜?還有姜採薇,織一雙破手套能耐的,早不送晚不送,偏偏這時候插親外甥的隊!
他在門外腹誹,卻不進去,直到天晚姜採薇離開。
紀慎語還捂著那雙手套滿足,見丁漢白進來,想都沒想便說:“師哥,你看小姨給我織的手套,特別厚!”
Advertisement
丁漢白咣當踹上門:“一雙破手套,至於那麼高興?”
紀慎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以為丁漢白覺得他沒見識。再抬起時丁漢白步至面前,將袋子硬生生塞給他。一件米色棉衣,大帽子,兩隻口袋,沉甸甸的。
“給我的?”紀慎語沒穿過這麼厚的衣服,又驚又喜。
丁漢白被這驚喜樣子安撫,溫柔下來:“試試。”
紀慎語問:“是因為去赤峰,特意給我買的嗎?”拉開拉鏈穿上,內裡還沒暖熱,但已經覺出暖和,“好像有一點大,但我很喜歡。”
丁漢白將衣服拽下來:“傻子,隻套襯衣當然大,套上毛衣再試試。”他忽生一寸私心,故意說,“本來不是買給你的,是買給梁師父徒弟的。”
紀慎語說:“可我就是梁師父的徒弟。”
丁漢白刻意強調:“買的時候我又不知道,一心買給人家的,如果知道是你才不買。”
紀慎語拿著毛衣有些扎手,左右都是他,可叫丁漢白這麼一說,無端覺得失落。“如果真的另有其人,這棉衣你就不是給我了?”他反問,知道答案,可知道才嘴硬,“我也沒有很喜歡。”
氣氛僵化,兩個人心裡酸法各異。
丁漢白口舌之爭一向要佔上風,說:“不喜歡就算了,也沒非要你收下。”話到這份兒上,等於盤旋至死路,紀慎語肉眼可見的尷尬,將衣服卷卷塞回他手裡。
他一手拽衣服,一手在衣服下拽對方的手,問:“生氣了?”
紀慎語掙不開,若無其事地搖搖頭。丁漢白這一寸私心不過是想看對方吃味兒,吃味兒說明在乎,他享受夠了,但不能真把衣服拿回去。
“你就不奇怪?我給別人買,尺寸卻依照你。”他說。
紀慎語不信:“那你早買好,為什麼現在才給我?”
丁漢白心想,他糟心這麼些天,剪不斷理還亂,哪兒顧得上送禮物。不料紀慎語還沒完,追問:“你老躲著我,當我不知道?如果青瓷瓶那麼讓你生氣,我再也不提,三萬塊我一點點給你補上,你別對我陰陽怪氣行嗎?”
丁漢白神經線都輕顫:“我怎麼陰陽怪氣了?”
吃飯時坐別處,目光冷冰冰卻靜悄悄,話也全是抬槓……紀慎語按下不表,被攥著的手很熱,熱得他煩亂。倏地松開,丁漢白從衣櫃挑出一件純棉上衣,讓他套在毛衣裡。
紀慎語已失去試穿的心情,接過不動。
丁漢白服軟:“保證不陰陽怪氣了,馬上就要出門,難不成一路上跟我鬧別扭?”
這人說軟話也討人厭,明明是他自己情緒無常,話頭也是他先挑起,反而怪對方鬧別扭。紀慎語姑且翻篇兒,抬眼打量丁漢白是真是假,瞧完說:“應該合身,我洗完澡就試。”
丁漢白糾纏:“現在就試,讓我看看。”
紀慎語恍生錯覺,怎麼丁漢白好像目光灼灼?他隻好答應,一顆一顆解扣子,將襯衫脫下。丁漢白露骨地盯著,那肩膀,那胸膛,那穿衣裳而抬起的纖韌手臂,想囿於方寸,讓紀慎語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紀慎語套上毛衣,頭發有些飛毛。最後穿上棉衣,整個人像藏在蛹中,毫無防備。他的確沒有防備,丁漢白靠近將他抱起時隻發出驚呼。
他問:“你幹什麼?”
丁漢白不答:“你喜歡手套還是棉衣?”
紀慎語說:“都喜歡。”
丁漢白箍得對方發痛:“隻能選一樣。”他實在沒有信心,生怕聽見不想要的答案,“你要是答不好,我就把你扔池子裡,和那幾條死魚睡一宿。”
這人怎麼這樣壞?紀慎語兇巴巴地說:“棉衣!喜歡死了!”
丁漢白將人放下,不解釋擁抱的因由,隻默默看著對方。他知道紀慎語的回答是審時度勢,他此刻也不奢求真心。
誰料紀慎語背過去換衣服,嘟嘟囔囔:“我裝了幾本書路上看,金書籤就在裡面夾著,那琥珀墜子也日日掛在包上晃悠。回答喜不喜歡還要威脅我,你送的東西哪件我不喜歡?都巴不得每天用。你這個人——”
丁漢白一把扳過紀慎語,心緒沸騰:“我這個人怎麼了?叫你討厭?”
紀慎語警惕道:“……你是不是又诓我?不討厭!”
不討厭……丁漢白心思百轉,不討厭不就是喜歡?喜歡不就是愛?愛不就是愛得死去活來?愛得死去活來不就是非他不可?
他神經病,他發了瘋!
他動了情……他當了真。
第35章 赤峰之行(上)
月末這天出發, 下個月就是在內蒙古開始了。
火車早八點啟動, 丁漢白他們三個在臥鋪車廂,小門一拉倒是安靜。紀慎語已經穿上棉衣, 比平時圓潤兩圈, 拉鏈拉到頂, 臉都遮住半張。
丁爾和好笑道:“不熱麼?先脫了吧。”
從出門就覺得熱,忍耐許久了。紀慎語抬手要脫, 不小心瞥見一旁的丁漢白, 那人又犯了病,盯著他, 抿著唇, 仿佛這衣服一脫就要與他恩斷義絕。他隻好作罷, 熱一點也沒什麼,就當哄這瘋子師哥開心。
紀慎語揣著口袋看風景,漸北的地界都是農田,沒什麼河流。過去一會兒, 他實在熱得冒汗, 便另闢蹊徑, 對丁漢白說:“師哥,我想喝冰鎮汽水。”
丁漢白失笑:“脫了吧,我上哪兒給你找汽水。”
紀慎語總算解放,脫得隻剩一件棉布衫。左右待著無聊,他拿出一本《酉陽雜俎》消遣,剛翻到夾書籤的那頁, 丁漢白湊來,作勢要和他一起看。
丁漢白厚著臉皮,面上卻裝得無謂,手裡驀然一沉,紀慎語將書塞給他。也好,他拿著,紀慎語靠著他,更添親昵。
不料紀慎語又掏出一本:“你看吧,我這兒還有本《神異經》。”
心中的小九九驟然翻車,丁漢白覺得索然無味,許久才讀出樂趣。時間悄然而過,沿途短暫停留時丁爾和去透氣抽煙,丁漢白自打抽過第一根沒再碰過,便也跟去,兄弟倆對著吞雲吐霧。
三人待久無聊,再次啟動後大眼瞪小眼,紀慎語合上書,又從包裡摸出一副撲克牌。這牌是姜廷恩給他的,讓他無聊玩兒幾把。
“玩兒嗎?”他隻和姜廷恩玩兒過,輸掉一袋水晶和數顆原石。
丁爾和輕挽袖口:“玩兒錢,還是東西?”
丁漢白說:“押東西。”他知道紀慎語沒多少錢,大手摸牌洗好,一分兩摞,“這局我押一顆南紅。”
紀慎語跟丁爾和幹脆全押南紅,碼好牌比上賭桌還認真。一把結束,丁漢白贏得兩塊南紅,再一把,他加注:“我押半米大小的黃花梨。”
丁爾和苦笑:“不用這麼玩兒這麼大吧?”
沒料到紀慎語倒是豪氣:“我押紫檀木盒,雕好的。”
丁漢白還記得紀慎語輸水晶時的光景,要是輸掉紫檀盒子不定多心疼。他暗中放水,奈何紀慎語牌技太爛,明著放水都難以拯救,反連累自己也落敗。
丁爾和賭注不大,空手套白狼似的,這把結束又正好開餐,成了無法翻本的買賣。丁漢白順勢說:“不能白贏,你買回來吃,看著行李,我們去餐車吃。”
他和紀慎語在餐車車廂消磨,飯不合口,幾筷子便停下。他見紀慎語也不正經吃,問:“輸了紫檀木盒,心疼得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