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片四濺,這動靜驚了滿桌人,丁延壽訓他不小心,姜漱柳捂著心口緩神。丁漢白坐下,毫無愧色:“羊肉既然不能吃了,那就涮蘿卜吧,我看蘿卜有點等不及了。”
姜漱柳說:“什麼叫蘿卜等不及了,廚房還有,再去端兩盤過來。”
丁漢白一派驚訝:“還有羊肉?那端來不得費時間麼,真不涮蘿卜?”
丁延壽說:“你怎麼像喝多了?肉還沒吃夠,蘿卜再等等。”
丁漢白扭臉叫紀慎語去端羊肉,紀慎語望他一眼,起身去了。他撂下筷子,說:“火鍋嘛,最要緊的當然是羊肉,就算蘿卜等不及,把羊肉摔了,那也沒用,等也要再等一份!”
他字句鏗鏘,引得全都看他。“這說明什麼?”他又好整以暇,“說明壞別人的功德,未必就能成全自己,要是真想損人而利己,也得先掂掂斤兩。”
鴉雀無聲,隻有熱湯沸騰,丁漢白卻沒完,夾一片蘿卜生嚼下咽:“挺好吃,可懷著見不得人的心思,我——呸!”
他這回不是撂筷子,是摔筷子。
紀慎語早端好羊肉,僵立在廚房門內聽丁漢白指桑罵槐。丁延壽問丁漢白發什麼瘋,丁漢白說懂的人自然懂,然後揚長而去。
犯事者懂不懂不知,紀慎語懂了。
他沒想到丁漢白會為他這樣大動幹戈。
一頓火鍋吃得驚心動魄,最後草草結束。紀慎語幫忙收拾,躲在廚房又舀一碗骨湯,加雲腿青菜煮了碗雜面。他端回小院,把面擱在走廊。
丁漢白半倚床頭,眼瞧著虛掩的門啟開。紀慎語探進來,學著他往昔的方式:“師哥,我給你變個魔術。”
丁漢白煩著呢:“不看!”
紀慎語尷尬地抓著門,靈機一動:“不看你就閉上眼。”
丁漢白噎住無話,將臉扭到一邊,紀慎語端進來一碗熱面,鮮香撲鼻,放在床頭櫃誘惑人的感官。“給我煮面幹什麼?”他不依不饒,“知道誰為你好了?想求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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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慎語沒指望求和,隻是覺得對方沒有吃飽。
沉默也不許,丁漢白將他一把拽至身前:“認錯就乖乖巧巧地跟我說——師哥,我知道錯了,請你原諒我。煮碗面沒用,就是煮一鍋佛跳牆都沒用!”
紀慎語撲在床邊,此時發飆的丁漢白和飯桌上發飆的丁漢白漸漸重合,前者是被他氣的,後者是為他出氣。他乖乖巧巧地說:“師哥,我知道錯了,請你原諒我。”
攥著小臂的手驀然一松,丁漢白放開他,別過臉,耳朵竟然紅了。
紀慎語出去,走之前將窗戶推開。
丁漢白納悶兒:“誰讓你開窗了?”
紀慎語回答:“我看你耳朵紅了,以為你熱。”
丁漢白臉也紅了:“你管我熱不熱?出去!”
紀慎語立即離開,原地踏步假裝走遠,而後立定屏息,聽見屋內響起吸溜吸溜的吃面聲。他乏了,倦了,溜邊兒回房間,不知道玉薰爐何時能回來,不知道跟丁漢白算不算和好。
一夜風雨,樹折了一枝。
丁漢白不必去文物局上班,開車載丁延壽去玉銷記。
紀慎語去上學,今天期中考試,放學會很早。等下午考完走出校門,梁鶴乘撐著傘等他。“師父?”他鑽進傘底,“下著雨,你怎麼來了?”
梁鶴乘直截了當:“去我那兒,去了你就知道了。”
紀慎語隻好跟著去,其實他沒心情做任何東西,玉薰爐一天不歸位,他一天不安心。進入巷口,梁鶴乘說:“張斯年的徒弟拿來一破損物件兒,拜託你修好。”
紀慎語愁道:“怎麼又是他?他當自己是個大爺嗎?”
開門,那幾盆植物鮮綠,進屋,桌上的舊衣黯淡。梁鶴乘說:“那東西是他師弟做的,十分重要,為了他師弟,我答應了。”
紀慎語煩得不得了:“他師弟又是誰……今天師弟的東西壞了讓我修,明天他老婆的首飾壞了是不是還要找我修……”
梁鶴乘揭開布,桌上是破碎的雙蝶耳活環玉薰爐,雨聲不絕,紀慎語絮叨一半的話卡在嗓子眼兒,腦中斷片,頭緒亂成呼嘯汪洋。
懂雕刻,張斯年的高徒,玉薰爐……是丁漢白,居然是丁漢白!
梁鶴乘說:“他師弟是你,他老婆是誰我就不知道了。”
紀慎語一屁股挨在椅子上,崩潰了個裡裡外外。
第32章 是紀慎語!
師父知道徒弟心亂, 便去裡間躲懶, 沒有多言。
紀慎語對著玉薰爐發怔,試圖一點點捋清。張斯年的徒弟是丁漢白, 等於比試玉童子是輸給了丁漢白?還有合璧連環, 合璧連環最後是落入丁漢白的手裡?
那……紀慎語心一慌, 眼神發直,原來丁漢白口中的“那個人”, 竟然是他自己?是他讓丁漢白欽佩, 是他讓丁漢白殷勤地懇求交往,他盯著桌沿, 千般難以置信。
再回想昨日, 他甚至酸氣嗆人地和丁漢白吵架, 真是烏龍又荒唐。
紀慎語枯坐許久,琢磨許多,心一分分靜下來,逐漸從驚喜中脫身。他去找梁鶴乘, 問:“師父, 我師哥找了你幾次, 他是不是有什麼想法?”
梁鶴乘說:“終於肯問我了,你們師兄弟真折磨人。”他將丁漢白的想法計劃一一告知,“我瞧得出來,你師哥他本事大,野心也不小,家裡那三間玉銷記滿足不了他, 更拖不住他。”
紀慎語未接話,丁漢白說過自己姓丁,玉銷記是與生俱來的責任。他無法判斷丁漢白到底有什麼打算,但丁漢白瞞著家裡拜師、倒騰古玩,說明二者目前是衝突的。
梁鶴乘問:“你打算告訴他嗎?”
紀慎語說:“我不知道。”他跟著梁鶴乘學這個全因喜歡,並且不願荒廢紀芳許教他的技藝,隻偷偷的,從未企圖獲取什麼,更沒遠大的雄心壯志。
時候不早了,紀慎語包裹好玉薰爐帶走,一路小心抱著。到家悄悄藏好,便立即去大客廳幫忙,丁延壽問他考得怎麼樣,說著說著咳嗽起來。
紀慎語奉一盞茶:“師父,再煮點小吊梨湯吧?”
丁延壽說:“得藥片才壓得住。”他讓紀慎語伴在身邊看電視,“暖和天還好,稍微一涼就鬧毛病,我該服老了。”
紀慎語忽覺感傷,他懼怕生老病死,因為親眼見過,所以格外怕。“師父,你根本就不老。”聲音漸低,他不想說這個,“師哥呢,他不是去玉銷記上班嗎?”
丁延壽笑道:“他啊,上個班雷厲風行的,把伙計們的毛病整治一通。下班把我送回來,又開著車不知道去哪兒瀟灑了。”
丁漢白沒去瀟灑,送完丁延壽立即去淼安巷子,還曾和紀慎語搭乘的公交車擦肩。敲門,等梁鶴乘來開,他不進去,問候完打聽玉薰爐如何如何。
梁鶴乘隻說,徒弟已經拿回去修了,周末來取。
丁漢白心急:“梁師父,我師弟為這事兒連飯都吃不下,希望能盡快——”
梁鶴乘一笑:“他昨天吃不下,可能今天就吃得下了。”
丁漢白懵懂,但門已經閉合,隻好打道回府。虧他橫行無忌活到二十歲,如今低聲下氣求人,風裡來雨裡去地奔波,為了什麼?就為一個不知好歹的小南蠻子。
那小南蠻子還算有良心,撐著傘在丁家大門口等待,不夠,又沿著剎兒街踱步。見汽車拐進來,一溜煙兒跑走,假裝自己缺心少肝,不懂體貼。
飯桌略微冷清,二叔一家都沒來,丁延壽說:“昨天發瘋,誰還敢跟你家一起吃飯。”
丁漢白進門聽見:“拉倒,人多我還嫌擠呢。”
他泛著湿冷氣,面前應景地擱著碗熱湯,瓷勺一攪,金針少瑤柱多。“這湯誰盛的?”忙活一天,他看看誰這麼心疼自己。
旁邊的紀慎語惴惴:“我盛的,怎麼了……”
丁漢白嘴硬改口:“盛這麼多瑤柱,別人不用吃嗎?”
紀慎語無話可辯,給自己盛時隻要清湯。吃了片刻,他扭臉看丁漢白,小聲地,忍不住一般:“師哥,你昨晚不是跟我和好了嗎?”
丁漢白撇開目光:“少自作多情。”
紀慎語又問:“那你什麼時候跟我和好?”
丁漢白說:“食不言寢不語,你還讓不讓我吃飯了?”他高聲,竭力掩飾自己心慌。
這廂嘀嘀咕咕,那廂丁延壽又咳嗽起來,驚天動地。平靜後囑咐丁漢白看店,他要休息幾天,咳出的兩目淚水在眼眶中打轉,險些滴落湯碗。
紀慎語未發一言,夜裡在前院照顧丁延壽入睡。他伺候紀芳許時什麼活兒都幹,紀芳許下不來床,他端屎端尿,徒弟當如此,兒子更當如此。
而丁延壽睡前說,就算以後垂暮枯朽,有丁漢白和他看管玉銷記,就算一覺不醒也瞑目了。那聲音很輕,可這句話卻有千斤分量。
紀慎語回小院,一步步那樣沉重,雨停月出,他立在富貴竹旁做好決定。他不要告訴丁漢白“那個人”是誰,“那個人”也不會答應丁漢白的往來請求。
他沒資格管別人,可他對恩師養父,必須問心無愧。
就這空當,丁漢白從書房出來了。紀慎語過去,對父親的問心無愧變成對兄長的於心有愧,望著對方,一時講不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