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蔫不滋兒的,倒是很有主見,第二天上完語數外就逃課了。
玉童子個頭小,雕刻對紀慎語來說也不算難,他放棄跟紀芳許學的方法,遵循傳統技藝粗雕出胚,再細化拋光,完成後才開始進行繁復的做舊工序。
就這樣,他日日逃課去梁鶴乘那兒,直到玉童子完成。
梁鶴乘比徒弟還激動,他這一雙手造了數不清的物件兒,原本以為玉雕件兒會成為這輩子的遺憾,卻沒想到有生之年好夢成真了。
“徒弟?”他叫。
紀慎語沒動靜,手都顧不得洗,趴在桌上睡著,晚上還要假裝放學去玉銷記幫忙。
又一日,梁鶴乘背著舊包騎著三輪車,穿過濃濃晨霧,晃悠到古玩市場擺攤兒。他這回來得早,有幸佔一處好位置,坐在小凳上揣著手,遮起小指,等著太陽。
不多時天大晴,一切古董珍玩都無所遁形,漂亮的更加明晃晃,瑕疵的卻也藏不住。人漸漸多了,梁鶴乘不刻意尋找,反正那老東西總帶著墨鏡,顯眼得很。
攤兒前來一大姐,問:“師傅,這個透綠的盆子怪好看,四四方方,幹什麼使的?”
梁鶴乘說:“綠釉四方水仙盆,透綠才襯水仙花的顏色。”
女人愛花,大姐拿著來回看,看到款識:“呦,雍正年制。”
梁鶴乘坦誠:“民國仿件兒。”這行哪有坦誠的,東西再假都不敵一張嘴騙人。這水仙盆他拿來湊數而已,好幾年前做的,當時是為了種蒜苗,吃蒜苗炒肉。
最後盆子賣了,大姐前腳離開,墨鏡愛好者後腳就到。梁鶴乘鈔票點到一半,收起來重新揣好手,斂目養神,不稀得招呼張斯年。
凡是平時在古玩市場扎根的,互相之間都眼熟,張斯年自然也被人眼熟。可他不樂意被瞧見,瞎眼醜陋,他討厭被打量。
隔著鏡片,老頭邊看邊說:“瓶子罐子臂擱水洗,不就看看你徒弟的手藝嗎?帶這麼多件,你不累啊?”
當然不可能隻帶玉童子,那等於告訴對方這是我徒弟做的,是赝品。這些物件兒摻和著,分辨去吧。梁鶴乘回:“騎三輪,不累,比手推車拉廢品清闲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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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開始嗆嗆,張斯年從一荷葉水洗開始看,挨著個,玉童子夾雜其中。他看一圈,最後拿起玉童子,先問:“你徒弟單獨作案,還是你陪同作案?”
梁鶴乘抬腳踹他,可惜綿軟無力:“我沒上手。”
張斯年繼續看,看完全都擱下,咳一聲。“梅紋筆筒,真。”說著挑出來,音極低,“竹制臂擱,真。荷葉水洗,仿。端石隨形砚板,仿。和田玉素環佩,仿。”
真品挑完輪到赝品,張斯年的墨鏡滑落至下鼻梁,露出一明一暗的眼睛來。挑到最後,隻剩那個宋代玉童子,他忽然一笑。
他知道梁鶴乘不會雕刻,那按理梁鶴乘的徒弟應該也不會。可這東西他看出是赝品,且作偽痕跡在其他赝品之下,等同於在梁鶴乘的手藝之下,那就有趣兒了。
如果不是徒弟做的,梁鶴乘收來圖什麼?所以張斯年笑,笑梁鶴乘竟然收到個會雕刻的徒弟。他問:“我說,你那徒弟多大了?”
梁鶴乘隨便答:“十七。”
張斯年心想:前途無量。轉念再一想又覺得未必,青出於藍又如何,看看自己,看看對方此刻,不也是吃飽飯闲逛,日日消磨嗎?
他撿了筆筒和水洗,又拿上玉童子,掏錢走人,臨走扔下一句:“你那高徒可沒過我這關,等著瞧瞧能不能過我高徒那關。”
梁鶴乘淡淡地笑,他是行家,紀慎語做的這件玉童子幾斤幾兩他清楚,擱在這市場能唬幾成的人他也知道。張斯年是最高那道坎,把他親自做的幾件仿品都鑑定出來,自然覺得玉童子更偽一些。
可張斯年也說了——高徒。
他們倆都認可那是高徒,所以他喜形於色。
同樣的,要是張斯年的徒弟能辨認出玉童子的真偽,他也承認對方是高徒。
張斯年揣著東西回家,一進胡同口就聞見香味兒,到家門口時香味兒更濃,是追鳳樓的好菜。棉門簾掀開,丁漢白挽著袖子倚靠門框,指尖通紅一片。
“好幾天不露面,今兒有空了?”老頭問。
“沒空能來嗎?”丁漢白向來不懂尊師重道,轉身準備吃飯。他忙活那兩件花插幾近爆肝,上午親自交給顧客,總算能安生喘口氣。
爺倆吃菜喝酒,丁漢白不住地瞄背包,幹脆撂下筷子先看東西。一打開,“筆筒不賴,就是我不喜歡梅花。”粗掃一遍,都不賴,他接著細看,表情微變。
“這玉童子……”丁漢白定睛,窄袖對襟衣,額頭雞心狀短發,大頭短頸,兩手握拳,他將手中之物從頭到腳細觀數遍,一錘定音,“特徵都是宋代的。”
他瞟一眼張斯年,壓著點疑惑。
張斯年大口吃菜,含糊道:“覺得怎麼樣?”
丁漢白說:“圓雕,發絲和五官都是極細的陰刻線,刀刀見鋒,衣褶繁多細致,但完全沒有重疊的線條。”他一頓,磨紅的指腹點在幾道刻痕上,“玉的一大品質就是潤,劃痕不深的話經久而淺淡,能看出來,但可能摸著很光滑。”
張斯年頷首,等下文。
“這個能清晰地觸摸到,而且不止一條,說明是後來劃的。可能顛簸數個朝代,難免磕碰,但分布在最長這道周圍,就有點巧了。”丁漢白擱下東西,“而最長的那道恰恰在受沁發黃的部位邊緣,所以他這是雕完敲碎一塊,受沁的狀態做在截面處,粘合後形成內裡沁出的效果,劃痕是障眼法而已。”
張斯年端著酒盅搖頭,邊搖邊笑,搖頭是遺憾梁鶴乘的徒弟輸了,笑是得意自己的徒弟牛氣。丁漢白看穿,難得謙虛:“如果時間富餘,做東西的師傅再細致地處理兩遍,我大概就看不出來了。”
張斯年說:“別師傅了,才十七。”
丁漢白驚得站起來,重拿起玉童子端詳。他之所以注意到這物件兒,是因為第一眼就被精湛的雕刻技藝吸引,無論真假,在他這雕刻領域都是上等。萬萬沒想到的是,雕刻加上一系列的其他工藝,竟然出自年輕人之手。
他心裡佩服,不自覺地朝張斯年打聽,可惜張斯年也隻知道年齡,而年齡還是不準確的。
東西陸續脫手換得一身輕,梁鶴乘帶著錢坐車到六中門口,等紀慎語中午放學一起吃飯。
紀慎語惦記著事兒,得知被瞎眼張鑑出真假後信心大減,頓時沒了胃口。分別時梁鶴乘塞給他一包錢,那青玉是玉銷記的,如果需要就把賬補上,不需要就給他自己花。
紀慎語收下,把補賬的錢挪出來,餘下的給梁鶴乘買藥用。也許是最近太累,又惦記玉童子能不能瞞過對方的法眼,以至於下午上課頻頻走神。
等鈴聲一響,他破天荒地被叫去辦公室,上課不專心還是次要的,主要是近些天的逃課問題,新仇舊賬,老師讓他明天叫家長來一趟。
虛歲十七,紀慎語由裡到外都發虛,活這麼大第一次被叫家長。
他要怎麼開口?跟誰開口?
首先排除丁延壽,紀慎語哪敢叫丁延壽知道,他也沒臉讓丁延壽知道。姜漱柳也不行,師母知道等於師父知道,他放學後惶惑一路,心思轉到姜採薇那兒。
不行,姜採薇對他那麼好,他怕姜採薇失望。
紀慎語失魂落魄回到家,和那凋零的玫瑰一樣頹喪,抬眼望見隔壁掩著的門,心裡湧出“救星”二字。其實他早早想到丁漢白,可是丁漢白必定痛罵他,他又有點怕。
屋裡,丁漢白睜眼已經黃昏,坐起來醒盹兒,瞥見門縫有人影投下,好不嚇人。他抱臂擎等著,眼瞧那門縫漸漸拓寬,紀慎語一歪腦袋望進來。
他輕咳:“賊就是你這樣的。”
紀慎語關門卻不靠近:“師哥,你明天有空嗎?”
丁漢白說:“有空未必陪你玩兒,沒空未必不陪你玩兒。”拍拍床邊,等紀慎語過來坐好,“玉薰爐出完胚就在機器房擱著,你等著我給你雕?”
紀慎語急否認,盯著燈罩上的流蘇,倍感緊張。“師哥,明天能陪我去學校嗎?”神情訥訥,語氣弱弱,“老師……老師讓家長去一趟。”
丁漢白倏地坐直,叫家長?他隻見過差生叫家長,從沒見過考第一的也被叫家長。再看紀慎語那模樣,似要欲語淚先流,顯然是犯了錯誤。
“你不會是,”他猶豫,“不會是招逗女同學,過火了吧?”
紀慎語吃驚道:“我沒有,是因為沒認真聽講,還有、還有逃學太多……”
丁漢白更驚訝:“你逃學?你人生地不熟的逃學幹嗎?”
紀慎語支吾:“就是因為人生地不熟,才新鮮,可玩兒的地方才多……”他對上丁漢白的目光,將其中的無語讀盡,除了躲開無任何招架之力。
其實逃學在丁漢白這兒本沒什麼,可有了對比,就不滿意了。
丁漢白戳紀慎語的腦門兒:“裝著一副乖樣兒,逃學?你已經快十七了,有的人十七都能!”他卡住,生生咽下,“人比人,氣死我自己!”
紀慎語追問:“有的人是什麼人?”
丁漢白回:“是你比不上的人,同樣十七歲,人家不知道多厲害,你還好意思刨根究底?作業寫完了?薰爐什麼時候雕?”
屋外太陽已落,黑沉沉的,紀慎語被罵得扭著臉,臉頰愧成紅色。罵聲停止,他要想安生就該不發一言,可怎麼忍都忍不住,壓著舌根問:“你是不是煩我?”
他有些顫抖:“因為沒好好上學所以煩我,我會改正。如果因為遇見了不起的人,對比之後煩我,我應該怎麼辦?”
丁漢白靜心,氣息也穩住,心腦卻悄然混亂,答不出一字一句。
紀慎語起立,竟惶然地在床邊踱步幾遭,而後才走向門口,像極了一隻找不到窩巢的小鳥。丁漢白看在眼中,咬緊齒冠沒出動靜,訓完就哄,那還有什麼作用。
腳步聲遠去,屋外就此安靜。
丁漢白躺到八點半,走出臥室看南屋亮著燈,紀慎語在裡面幹活兒。他去前院客廳看電影,一個多鍾頭看一部武打片,誰打死誰卻沒注意。
十點返回小院,南屋還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