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延壽不買賬,反問:“你的鼻煙壺雕完沒有?”
貓在古玩市場好幾天,早把功課忘得一幹二淨,丁漢白敷衍扯皮:“那天上班幫組長搬東西,把手傷了,疼得我使不上勁兒……”
“放屁!”丁延壽氣得踹門,“你又連著曠班,當我不知道?!”
丁漢白混不過去,繞過圓桌往外衝,還不幸挨了一腳。紀慎語見狀放下瓶子,喊了句“師父息怒”,也速速奔逃。他們倆狼狽又滑稽,回小院後把氣喘勻,紀慎語進書房繼續寫作業,丁漢白拿上白玉也進去,要雕鼻煙壺。
椅子挨著,紀慎語盯著做一半的數學題迷茫,解題思路斷了。
丁漢白湊來:“我數學不錯,給你講講。”
這毛遂自薦的語氣太篤定,紀慎語隻好乖乖奉上卷子,他原本認為丁漢白是不愛學習的那類人,待題目講完,稍微有些改觀。
丁漢白說:“我打小數學就好,適合做生意,英文也可以,那就適合做大生意,與國際接軌。”
紀慎語被這邏輯折服,問:“那語文好適合什麼?”
“語文好?”丁漢白一頓,“語文好就能言善辯,不過語文好還不夠,要體育也好才行。因為能言善辯易生口舌爭端,嚴重了招人揍,要是體育好就跑得快,溜之大吉。”
紀慎語哈哈樂,趴卷子上笑得前仰後合,不知道丁漢白在逗他,還是認真的。漸漸的,書房內隻有他的笑聲,突兀,他便止住安靜下來。
丁漢白將白玉握得溫熱,也終於靜心拿起刻刀。
翻頁聲清脆,紀慎語再沒遇見解不出的題目,可是解得太順利難免松懈,生出點困意。他這兩日沒睡好,困意一來如山洪海嘯,放低身體再起不來。
身旁的動靜停止許久,專心雕玉的丁漢白好奇扭臉:“這家伙……”他見紀慎語趴在卷子上酣睡,壓著半邊臉頰,指間還握著筆。
直到他雕完,起身時椅子磕到,紀慎語才悠悠睜眼。
“作業還寫不寫了?”丁漢白問,“不寫就回屋睡,省的口水流一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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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慎語仍趴著:“你這就雕完了?”
丁漢白點頭,遞出白玉鼻煙壺,那煙壺短頸豐肩,器型方中帶圓,重點是毫無雕刻痕跡,活脫脫一塊玉豆腐。紀慎語這下坐直了:“隻出輪廓,素面無紋,你偷懶?”
他看丁漢白不答,心思一轉頓時醒悟:“這料……”
“上乘的和田玉籽料,謝謝你這麼會挑。”丁漢白十分滿意,滿意到多雕一刀都怕喧賓奪主。等掏了膛,拋了光,毫無绺裂的白玉鼻煙壺堪稱完美。
紀慎語拿著把玩:“師哥,玉銷記的東西加工費很高,那這個素面的怎麼算?”
丁漢白答:“這素面玉煙壺是乾隆時期流行的,叫‘良才不琢’,同型有一對在書上記載過,值十幾萬,那這個單隻大概三到四萬。”
紀慎語愛不釋手:“我是不是能領一半功勞?等賣出去我要向師父邀功。”
掌心一空,鼻煙壺被丁漢白奪回。“美得你。”丁漢白大手一包,東西藏匿在手裡,“我不賣,等到五十歲自己用。”
紀慎語稀罕道:“還有三十年,你都安排好五十歲了?”
丁漢白說:“當然,五十歲天命已定,錢也掙夠了,手藝和本事教給兒子,我天天玩兒。”他講得頭頭是道,紀慎語提問生女兒呢?他回答:“我有原則,傳兒不傳女。”
開玩笑,雕刻那麼苦,一雙手磨得刀槍不入,哪舍得讓閨女幹。姑娘家,讀讀書,做點感興趣的,像姜採薇那樣最好。丁漢白想。
紀慎語偏堵他:“那你沒生兒子,手藝不就失傳了?”
丁漢白睨一眼:“我不會收徒弟嗎?但我的徒弟一定得天分高,不然寧可不收。況且失傳怎麼了,又不是四大發明,還不許失傳嗎?”
紀慎語辯不過,覺得丁漢白語文估計是第一名,總有話說。他沉默間想起紀芳許,其實有兒子又怎樣呢?連燒紙祭祀都隔著千山萬水,隻能託夢責怪一句“那也不見得你想我”。
他的目光落在青瓷瓶上,遺憾更甚,紀芳許教給他這本事,大概以後也要荒廢了。
丁漢白不明情況,順著紀慎語的視線看去,大方說道:“你不是想交換麼?給你好了。”
兜兜轉轉,青瓷瓶又回到紀慎語手上,他哭笑不得,抱回屋後靠著門發呆。梁鶴乘當時說萬事有定數,隻看緣分,可十萬塊的緣分太奢侈,從一個絕症老頭那兒得來,恐會折壽。
三天後,丁漢白頂著瓢潑大雨上班,到文物局門口時被一輛破板車擋著路,降下車窗衝門衛室喊人,警衛卻搡出來一老頭。
“怎麼回事兒?”丁漢白問。
警衛說:“博物館收廢品的,想把局裡生意也做了,撵不走。”
老頭戴著舊式草帽,布鞋褲管都湿了,丁漢白看不過眼,說:“讓他進去避避雨,我遞申請,看看能不能把活兒包給他。”
他停好車進樓,在樓門口遇上老頭躲雨,腳一頓的工夫老頭把草帽摘了,臉面露出來,不是張斯年是誰?!
張斯年抹去水珠:“你還遞申請麼?”
丁漢白覺得這老頭挺操蛋,隔著一米五笑起來:“遞啊,以後你常來,我有什麼好東西都給你看,十萬一件大甩賣。”
他說完進樓上班,到辦公室後手寫份申請給張寅,一間辦公室批準,那其他部門也懶得再找,很簡單的事兒。張寅磨蹭,擦墨水瓶、擰鋼筆管、吸完擦幹淨,終於肯籤下自己不太響亮的大名。
丁漢白吸吸鼻子,循著一股檀香低頭,在桌上看到小香爐。怪不得磨嘰,原來是等他發現這別有洞天,香爐裡放著香包,想必很寶貝,不肯用真香燻燎了爐壁。
他俯身欣賞,假話連篇:“宋代哥窯的,真漂亮。”
張寅總算籤完:“乾隆時期仿的,普通哥釉而已。”
“那是我走眼了。”丁漢白把對方舉上高階,估計本周運勢都順順利利。離開後忙了一會兒,雨小後收拾出兩箱廢品,張斯年仍在樓門口,見他出來自覺接過。
“開條的時候多加點,你報銷是不是佔便宜?”
丁漢白感覺受了侮辱:“萬把塊我都不眨眼,稀罕賣廢品貪個差價?”
張斯年本就是開玩笑,樂道:“對了,你不是說在博物館工作麼?”
丁漢白也笑:“許你賣赝品,不許我謊報個人信息?”他幹脆把話說開,“當時你說那瓶子來自福建,還是有點唬人的。”
既然張斯年承包了博物館的廢品,那肯定沒少逛,因此見過那批出水殘片。張斯年頗有興致地點點頭:“唬人的話,沒騙過你?”
丁漢白感覺又受了侮辱,這行誰憑著話語鑑定啊,最他媽不靠譜的就是一張嘴。他聊天偷闲:“那青瓷瓶用的是拼接法,之所以亂真是因為材料真實,當然技術也不賴。”
張斯年瞎眼進了雨水,泛著紅:“還有別的門道沒有?”
“還有粘附、埋藏,或偽造局部,或整器作假。”丁漢白說。他早將《如山如海》裡的東西反復背爛學透,作偽手法三二一,鑑定方式四五六,熟記於心。
張斯年問:“那你看出是假的還買?”
丁漢白當時為了研究而已,何況他沒覺得三萬有什麼。既然聊到這兒,他壞心膨脹,噙著笑看對方,張斯年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瞎眼睜合恍然明白。
“你這孫子!”老頭大罵,“百壽紋瓶是赝品!”
丁漢白哄道:“赝品也是高級貨,我敢說,你拿出去探探,沒人看得出來,轉手又是一高價。”
張斯年大怒,怒的是自己走眼,貌似不關乎其他。半晌平復未果,陰陽怪氣地說道:“文物局的就是厲害,不像倒騰古玩的,偏能倒騰到點子上。”
丁漢白說:“誇我個人就行,別帶單位組織。”他反手一指大樓,“我們主任倒騰個假的哥釉小香爐,傻美傻美的,我都替他沒面兒。”
“你怎麼知道是假的?”
“那隻小香爐器身布滿金絲鐵線開片,仿制難度相當大。幸虧我記性不錯,對於這種向來是選幾處封存入腦,線與線的距離稍有不同就能看出來。”
賣個廢品偷懶許久,雨都停了,張斯年準備走人,笑著,哼著京戲,全然不似剛才生氣,倒像人逢喜事。他走下臺階,回頭衝丁漢白喊:“你想不想看真正的哥釉小香爐?”
丁漢白恍惚沒應,被這老梆子的眼神懾住。
“崇水57號,別空著手,打二兩白酒。”張斯年斂去眼中精光,扣上草帽,邊走邊念白,“孺子可教矣。”
而此時紀慎語已經到了淼安25號,一道悶雷卷過,隱約要發生什麼。
第17章 非奸即盜。
舊門板掩著,中間被腐蝕出一道縫隙,能窺見狹小髒汙的院子,紀慎語小心地推開門,入院後聞到一股發酸的藥味兒。
他往屋裡瞧,可是窗戶上積著一層厚厚的膩子,估計好幾年沒擦過。屋門關緊,兩旁的春聯破破爛爛,應該也是許多年前貼的。
“爺爺?”他喊。
“哎!”梁鶴乘在裡面應,嗓門不小卻非中氣十足,反而像竭力吼出,吼完累得腳步虛浮。屋門開了,梁鶴乘立在當間,下場雨罷了,他已經披上了薄棉袄。
紀慎語躊躇不前:“我、我來看看你。”
梁鶴乘說:“我等著你呢。”和出院那天說的一樣,我等著你呢。
紀慎語問:“我要是不來,你不就白等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