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盛寫字向來隨性,高興怎麼寫就怎麼寫。
也不是沒有老師想給他送字帖,高一那會兒顧閻王就勸過他:“你看看你這字,寫的什麼鳥玩意,我從馬路邊上隨便拉一個人,用腳都比你寫得清楚!本來分數就低,卷面分都不好好把握,出校門右轉新華書店,滾去買幾本字帖練練!滾快點!”
許盛隻當沒聽見,嘴裡說著“顧主任再見”就往外走。
練字?
開什麼玩笑,他許盛就算做夢也不可能夢到這種畫面。
十分鍾後,許盛坐在書桌前,忍辱負重地翻開一頁字帖。
動筆前,他腦海裡浮現一行字:我一定會為今晚的行為感到後悔。
字帖第一頁,左側一排三個田字格,格子裡是三個基礎比劃,橫、垂露豎、懸針豎。
田字格底下用小字標注著幾行寫字技巧和寫字重點:橫,起筆輕切,順勢往右行筆,注意左低右高,長橫略帶弧度……
許盛壓著字帖上覆蓋的那層臨摹紙,強行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在右側練習格裡照著描了一排“三”。
張峰的微信轟炸還在繼續。
張峰:對了,老大你今天放學怎麼走得那麼快?
就是怕你找我。
張峰:本來還想問你去不去打球。
怕的就是你找我打球。
張峰:你現在在幹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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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盛看了眼自己的字帖,回過去三個字:打遊戲。
張峰:一起啊?
許盛:你自己玩吧,我想練練走位。
許盛:人不能總是靠隊友,你該學著自己carry了。
張峰:……
等許盛從字帖裡抬頭,窗戶外已經徹底黑透,蟬鳴聲微弱,樹影間襲過燥熱的風,這才反應過來他居然練字練了近一個小時。
許盛把筆扔了,坐沒坐相地一條腿曲起、曲腿踩在座椅邊沿,往後仰了仰脖子,然後下意識去拿桌上的礦泉水瓶。
擰開蓋子,瓶口剛對上嘴,還沒喝又一把蓋回去。
比洗澡這件事更尷尬的是上廁所。
他沒和邵湛交流過具體細節,隻當沒這回事,但都不約而同地減少了喝水頻率。許盛想到這,一種濃濃的羞恥包圍住他。
他實在不知道——為什麼上個學混個日子會那麼難。
許盛抓抓頭發,又把手機撈起來,打開瀏覽器,點進問答分類,想找找有沒有相似經歷的人,結果出來全在求小說推薦。
他隻能當那個第一個問問題的人,一個字一個字地打:我是一名高二學生,成績……成績有一定上升空間。
可能是羞於啟齒,也可能是一時間找不準角度,許盛扯半天,甚至胡言亂語描繪了一番自己帥氣的外貌後才切入主題:我和我的一位同學互換了身體,我該怎麼辦?
許盛選擇的問答分類是疑難雜症,很快有一名李姓醫生進行對此問題回復:建議盡快去醫院檢查。
李姓醫生的頭像身穿白大褂,一臉威嚴,看起來很權威的樣子。
許盛振作起來,看來是有救,他回復:能說具體點嗎?
李姓醫生:早點去精神科看看吧,積極配合醫生治療,祝您早日康復。
“……”
許盛突然覺得比起詢問不靠譜的醫生,繼續練字或許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許盛練完二十頁,練得頭暈眼花,字帖上出現過的字從熟悉到陌生再到熟悉,他邊寫邊陷入對人生和社會深深的懷疑。
他剛才說這學期寫的字加起來都沒那麼多是真的,現在他現在想修正一下剛才那句話——不光是這學期,他上學期也沒寫過那麼多字。
他不交作業,不記筆記,考試也不認真答題。
作文如果有得選的話隻寫“詩歌”體裁,因為字少。一度被顧閻王拎出來一頓痛罵:“你以為你是詩人啊?啊?!寫什麼詩歌,就你這幾句破句子,也算詩歌?!你就是作文寫跑題也比這強!中考到底怎麼考的!”
許盛沒再想下去,他甩甩手,腦子裡冒出來的另一個念頭居然是:邵湛好像沒什麼朋友?
之前隻是知道這個人看著冷,但他真當了邵湛一天,發現邵湛雖然迷弟迷妹多,但稱得上朋友的好像一個都沒有。
這對他來說倒是方便,不需要去應付什麼突然冒出來的“學霸朋友”。
要是真有這麼一號角色,兩個人沒準還要共同探討題目,一有空就相約去圖書館陶冶情操、拓展知識。他選擇死亡。
隻是一天下來,便利是享受完了,隱隱埋下的問號卻越越滾越大,這個人的生活就隻有黃岡和五三?學神都這麼變態的嗎。
許盛洗完澡,又冒出來另一個問號。
他這回把鏡子上的霧氣擦幹了,鏡子裡的少年赤裸著上身,頭發沒擦幹,往下滴著水。許盛側身,扭頭去看,這次總算裡那片刺青近了些——那是一片看著像火焰的翅膀,火焰紋路在皮骨間綻放成翅膀的形狀。
很普通的紋身,普通得像你路過任何一家紋身店,走進去店家給你的圖案冊裡最大眾的那款。
它和邵湛整個人冷成冰塊的氣質完全是兩種極端。
許盛看了一眼,又覺得這樣盯著別人看實在像個變態,便從邊上一把拽過毛巾,把所有問號甩開,蓋在頭上拉開門出去了。
兩人睡前想的都是同一句話:也許明天就能換回來了。
再不換回來,這日子沒法過。
第二天,許盛被敲門聲喊醒,拉開宿舍門,門外是過來送書包、順便檢查二十頁字帖的“自己”。
老天顯然沒接收到他們的呼喊,除了那聲意味不明的雷之外,再沒有過回音。
第十二章
和“自己”面對面的感覺是很奇妙的,許盛睡得有點懵,一時間還以為又在夢裡,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這是他和邵湛現在所經歷著的,比夢更奇幻的現實。
邵湛比他醒得早,先一步接受今天自己還是“許盛”這個事實,他把書包遞過去:“去教室把作業交了。”
他平時不會把書包帶回寢室,各科老師留的那點作業課間就能寫完,但現在課間實在不方便寫。
許盛接過,拎在手裡,回想自己平時早自習都在幹什麼,回想完他有些羨慕地說:“你可以回去睡個回籠覺,等其他人出完操再往教室走,我不怎麼上早自習。”
許盛上早自習的頻率確實不高,一周能堅持三天老師都要懷疑太陽是不是從西邊出來了。
要是每天早上連著去,不符合他平時的習慣。
邵湛沉默一會兒,略過回籠覺這個話題:“字帖拿過來。”
許盛指指書桌,示意他自己過去檢查。
許盛練的這些字前幾頁寫得還算認真,一筆一劃地跟步驟在寫,然而這份耐心堅持不了幾頁,五六之後越寫越亂,隻求速度不求質量,田字格根本框不住他。
少年人心氣輕狂,字裡行間全是那份壓不住的氣焰。
邵湛翻到最後,眼睜睜看著許盛直接脫離“行書”這個範疇,獨創出了另一種字體,自成一派。
許盛拎著書包跟在邵湛身後,趁他翻字帖的空檔,另一隻手撐著桌角,俯下身不死心地問:“是張峰記錯了,我從來沒這樣形容過你,我是那種會在背後說同學壞話的人嗎……我要求也不過分,十頁不行,十五頁怎麼樣。”
邵湛合上字帖,一句話就讓許盛心死:“明天要是再寫成這樣,一天三十頁。”
許盛:“……”
字帖檢查完,為了應對今天可能會遇到的突發情況,兩人決定再交流交流自己平時的上課習慣。
交流過後。
邵湛最後叮囑一次:“早自習不準睡覺,出完操去交作業。”
許盛痛快答應:“行,那你記得把去顧閻王那兒把漫畫書要回來。”
早自習,許盛坐在教室裡對著英語詞匯手冊神遊。
期間有老師過來吩咐課代表等會兒去他辦公室一趟,抬眼看到許盛邊上那個空位,皺了皺眉,並沒有多說什麼,都對許盛撐著上了一天早自習,第二天又翹課這件事並不感到意外。
高志博現在跟他隔著過道,想問題目也不方便。
前排兩位同學因為學神這才剛換座換過來,也不好意思問。
許盛難得清靜,覺得面前的高考英語詞匯手冊也變得順眼起來,他實在是無聊,盯足半小時後居然把那一頁的單詞背得差不多了。
出完操後,許盛數著作業去孟國偉辦公室。
孟國偉在整理課件,他今天上課想給同學們留一道有難度的課後思考題,在兩道題之間搖擺不定,見“邵湛”過來了,他連忙招呼:“正好,你來一下。”
本想交完作業就走的許盛:“……”
孟國偉把電腦屏幕往他那邊轉了點:“你看看這兩道題。”
許盛湊過去一點,屏幕上赫然是兩道語文閱讀題。
他看……看不懂。
這要讓他當場回答,他能完美避開所有得分點。
好在孟國偉也不是想讓他答題,他就是太搖擺了,覺得兩道題哪題都好,選不出給同學們留哪道:“你覺得按照咱們下篇課文的內容,我給大家留哪道閱讀題比較好?”
隻要不是做題都好說,許盛現在心情很平靜:“我覺得這兩道題各有特色。”
孟國偉也是這樣想的。
確實,這兩篇閱讀,一篇敘事抒情,一篇議論。
許盛抬眼看看壁鍾上的時間,比起這兩題寫哪題,更關心邵湛有沒有從寢室裡出來,以及漫畫要得怎麼樣了。
孟國偉:“那依你之見,到底選哪題呢?”
許盛發現當邵湛久了,潛意識會去揣測邵湛的脾氣性格,他心說我現在是邵湛,是學神,學神的思路應該是什麼樣?
孟國偉正糾結著,隻聽“邵湛”沉著冷靜地喊了一聲“老師。”
許盛沉著冷靜地說:“這兩道題對我來說都一樣簡單……您讓我挑,我實在分辨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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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湛在寢室刷了一套數學試卷,掐著時間從寢室出去。
升旗儀式剛結束,人群從操場往外湧,人群在籃球場門口分成兩撥,一撥回教學樓方向,另一小撥往食堂對面的小賣部移動。
小賣部方向和寢室樓走的是一條路,有眼尖的同學遠遠看到他,又繞開了。
當“許盛”的第二天,邵湛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
他三兩步跨上臺階。
顧閻王辦公室在三樓。
邵湛去的時候辦公室門口已經排了幾個人,都是早上被顧閻王逮到違反校規的。辦公室門開著,顧閻王跟帝王傳召似的,訓完一個才喊:“下一個——”
顧閻王喊了幾聲,一抬頭:“許盛?”
顧閻王仔細回憶一番,印象裡沒有讓許盛來他辦公室一趟這個印象,他坐在辦公椅裡、雙手交疊,先擺好架子準備迎戰:“你來幹什麼?是違反什麼紀律,良心不安,來自首來了?”
邵湛不知道平時許盛都是怎麼把收走的東西要回來的,挑了一句不會出錯的標準開場白:“顧主任,漫畫能還我嗎。”
顧閻王收完漫畫早就忘了這事,他也不是那種收東西不還的人,隻是許盛屢教不改,撞槍口多次,他猛地坐直:“你還有臉問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