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國偉:“人在極度悲傷的情況下,往往不會流淚。”
升旗臺上,有學生代表接過話筒,開始播報處分通知:“我校高二七班許盛同學違反校紀校規,於昨天夜裡翻牆出入學校,性質惡劣,下面有請許盛同學上臺面對全校師生進行檢討。”
這句話一出,全校都炸了。
對他們來說,新學期才剛開始。甚至去掉為期兩天的摸底考和試卷講評,今天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天。
而校霸新學期第一天就有新鮮出爐的檢討可以念。
“這也太牛逼了吧,”有人小聲說,“這什麼速度。”
事實上許盛自己也挺意外的,他做事向來心裡有數,如果沒有某個背後陰人的不知名同學,他也不至於走到檢討這步。
於是全校師生眼睜睜看著一位少年從臺下幾千人裡走出來,雖然現在是早晨,太陽依舊照得整塊草皮都燙上一層金色。
他身上還是件T恤,衣擺寬松,跨上臺階。
許盛從邊上同學手裡接過話筒,話筒交移間發出一聲短促且刺耳的噪音,然後是屬於這個年齡段男生特有的、張揚又隨性的聲音,那聲音先是“喂”了一聲,才說:“尊敬的各位老師和同學。”
所有人都以為檢討已經開始了。
然而那聲音話鋒一轉:“我這次的檢討時間可能會有點長,在念檢討之前我想給校領導提一點建議。”
許盛這段是脫稿,他連檢討書都沒翻開:“檢討字數累積能不能設個上限?不然什麼時候積成三萬字,我倒是沒什麼,其他同學還得上課。”
孟國偉算是明白了,極度悲傷的時候不止不會有眼淚,連呼吸心跳都會突然停止。等許盛從臺上下來,他深吸一口氣道:“許盛——你上課之前來我辦公室一趟。”
孟國偉昨天夜裡還在為“一帶一”計劃做準備。
他們班邵湛同學,品學兼優,老師同學眼裡的好學生,家長眼裡的別人家的孩子。要是許盛能夠多和這種優秀學生交流,相信一學期耳濡目染下來,定會發現人生真正的道路,樹立起正確的學習觀和價值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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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教不好的學生,隻有不努力的老師。
於是許盛站在教師辦公室裡不到三分鍾,發現孟國偉找他談話的內容和預想的不太一樣。
孟國偉罵歸罵,罵完話題一轉:“剛分班,對班級同學是不是還不太熟悉?”
許盛把檢討交上去,孟國偉低頭看了一眼,通篇鬼畫符,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照著念完的,第一個被劃掉的“操”字倒是寫得很標志。
許盛交完檢討說:“是不怎麼……”不怎麼熟。
‘熟’字還沒來得及說,孟國偉又說:“不熟悉不要緊,同學之間交往得主動一點,積極參與,多聯系聯系就熟了,這樣,我給你介紹一下咱班邵湛同學。”
邵湛。
這個名字許盛有印象。
就是張峰昨天念叨半天卻沒見著,拉了年級第二二十多分的那位學神。
但是這話聽著不對。
介哪門子的紹?
孟國偉喝了一口水,大有要講三天三夜的架勢:“咱班邵湛同學……”
孟國偉和許盛想得完全不一樣,他以為昨天他已經說得夠清楚了:你少管我,我也不招惹你,大家相安無事。
這要擱了其他老師,保準懶得再多花精力在他身上。
許盛雖然不清楚孟國偉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他直了直身子,打斷道:“我不想認識。”
他這話顯然說得晚了一步。
身後傳來一聲:
“報告。”
第四章
這個點辦公室裡的人很多,都是各班趕著升旗儀式結束來辦公室交作業的課代表,但這一聲聽著實在讓人難以忽視,像炎炎夏日裡突然冒出來的一股涼氣。
難以忽視之餘甚至有一絲耳熟,以至於許盛在這片喧鬧得如同菜市場的地方將“報告”這兩個字聽得格外清楚。
“你來得正好,”孟國偉放下水杯,“作業收齊了?”
“差一份。”
許盛漫不經心地垂著眼,先看到一抹灰藍色校服衣角,然後身側那人把一疊作業放到桌上,於是許盛目光往上挪兩寸,看到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橫在眼前。
腕骨突出,手指很長。
孟國偉想問差誰,看到邊上剛從檢討臺上下來的那位就反應過來這問題壓根不需要問,又說:“你昨天請了假,對班級裡人還不太熟悉。剛好這位沒交作業的人就在這,你們……認識認識,以後收作業也方便。”
“我從來不交作業,方便不到哪兒去。”
許盛說著看到了邊上那位學神的正臉,邵湛也正好聞言向他看去,四目相對間,他嘴裡剩下的那句“還有別的事沒有”轉了個彎:“……怎麼是你?”
還是那身過於板正的校服。
少年由於膚色白,頭發襯得異常黑,五官其實長的很突出、全靠那一副“離我遠點”的冷淡表情才衝淡一部分五官帶來的侵略性,往那一站仿佛整個人都和周遭隔開了。
許盛之前那個關於“六中校服有那麼好看嗎”的問題得到了答案,因為在辦公室那麼多穿校服的人裡頭,隻有他穿得出挑罷了。
孟國偉簡直喜出望外,欣喜之情溢於言表:“你們認識?”
何止是認識。
連過節都有了。
兩人幾乎同時回答——
許盛:“算是吧。”
邵湛:“不認識。”
許盛:“?”
邵湛這句不認識說得一點起伏也沒有,冷淡至極。
孟國偉被他倆弄得有點糊塗,摸不著頭腦地想那到底是認識還是不認識?
許盛現在說不上是什麼心情,他一晚上都在寫檢討,邊寫邊咬牙,心說要是讓他知道是誰、半夜沒準能衝進對方寢室蒙被子打一頓,結果對方壓根不記得這事。
“宿舍樓,三千字檢討,”許盛說,“或者我提示得再明確一點,牆。”
邵湛昨天請了假,晚上坐車往學校趕,走到宿舍樓門口看到有人在翻牆,確實沒在意翻牆的到底是誰,宿舍樓裡進進出出,也有不少回寢室之後換下校服的。這會兒才把面前這人和剛才隔著一長排距離走到升旗臺上,張嘴第一句話說完就引發全校轟動的人聯系到一起。
邵湛明顯是沒什麼話想說,垂下眼看他,勉強點評了一下這次檢討:“檢討寫得還行。”
許盛:“……”用你說?
許盛現在的心情就是一個大寫的“操”字。
孟國偉聽不明白,決定直接切入主題:“你倆要是認識那真是太好了,是這樣,班裡有幾位同學申請換座位,我打算小幅度調整一下咱班的座位名單,初步規劃是想讓你們兩個坐一塊兒,你們沒有什麼意見吧?”
兩人又是同時出聲——
隻不過這回倒是默契十足。
“有。”
許盛是真沒辦法在辦公室裡待著了,面前是不知道在想什麼說要給他介紹同學認識的新班主任,邊上是昨天剛結下梁子的同班同學。
他怕自己不理智。
“老師,我跟這位邵湛同學,”許盛不知道怎麼說,最後憋出一句,“我倆他媽的不合適。”
孟國偉:“……”
“人和人之間講究個緣分,強扭的瓜不甜。我跟我現在同桌處得挺好的,相親相愛,氛圍也很和諧,志同道合,我睡覺他聽課誰也不影響誰。”
孟國偉試圖打斷他。
許盛又是一句:“勉強來的同學感情不會有好結果。”
“…………”
許盛自己說著也覺得這話越聽越奇怪,於是轉了話題,幹脆直接拉開辦公室的門:“反正檢討我也寫了,至於處分,想怎麼弄就怎麼弄吧,沒別的事我就回班了。”
孟國偉第二次被許盛這樣嗆,這態度一擺出來就是大寫的拒絕溝通軟硬不吃,他想說教都壓根找不到地方下手。
一個走了,還剩下另一個,孟國偉整理好心情,轉向邵湛:“你也不想跟他當同桌?”
“是。”
孟國偉今天連撞兩堵牆,堪堪把那股氣順下去:“我能問問理由嗎?”
邵湛的理由就現實很多,純粹因為換座位太麻煩而已,他也沒有興趣想去認識誰:“麻煩。”
孟國偉的一帶一計劃連第一步都沒邁出去,直接胎死腹中。
要說許盛不好相處,其實在孟國偉看來,邵湛才是真不好相處的那個。
孟國偉第一次見到邵湛是高一那會兒,雖然他不教高一,但負帶責高中組的各項競賽。
數學競賽報名之後就開始晚自習培訓,整個會議室就隻有他一個高一的,孟國偉本著參與就是勝利的心態,特意給他準備了一套競賽基礎題。
結果少年坐在最後排不到十分鍾,舉了手,拎著卷子走上來,把填好答案的卷子拍在他面前:“下次不用特意給我準備基礎題。”
競賽準備期一個多月,獨來獨往,沒有跟任何人交惡,但也沒見他和誰關系好,盯著卷子的神情都比看全會議室裡的人時有溫度多了。
孟國偉沉默兩秒,打算換個角度實施方案:“那行,還有件事,昨天你不在,咱班班委還沒選齊,有沒有什麼想擔任的職位?”
“之後還要準備競賽,可能沒時間精力。”
邵湛把孟國偉的話擋了回去。
但孟國偉不肯輕易放棄,他一拍大腿說:“這不是巧了嗎,我給你留的這個職位剛好不需要花費什麼時間,也不耗費精力。”
邵湛聽出班主任是打定主意想讓他當這個班委了:“您說吧。”
孟國偉高興地說:“咱班正好缺個紀律委員!”
“是不是花不了多少時間?剛好合適,你管許盛……啊不是,管紀律的時候,重點注意一下咱班許盛同學。”
孟國偉:“他可能時不時地會以各種方式翹課、翻牆出去、夜不歸宿、校外鬥毆……”
許盛回班的時候還不知道孟國偉在背後憋了大招。
張峰聽說學神今天銷假來上課了,早操結束又趴在七班窗戶門口張望,許盛不在,他就找許盛同桌聊天:“勇士,你說我怎麼每次都和學神擦肩而過,難道我跟他真的沒有緣分?”
許盛同桌是個戴眼鏡的男生,看著文文弱弱,外號卻叫勇士。除了名字裡剛好有個“勇”以外,還因為他敢於坐在許盛旁邊,並且順利存活了兩天。
李明勇其實壓根沒有那麼勇,因為公交車臨時故障,他到得也晚,跟許盛兩個人前後腳挨著,根本沒得選。
走進七班的那一刻,他差點就想當場結束自己的高中生涯。
李明勇對這位校霸的朋友也心懷敬畏:“學神去辦公室了,你可以下節課再來。”
張峰:“你說話為什麼抖,跟我們老大坐同桌,有什麼感想?”
剛在老師辦公室裡被許盛形容成“相親相愛,氛圍和諧,志同道合”的同桌李明勇在心裡說:想退學。
“我們老大一不打人二也很少罵人,很講文明的,”張峰說,“用不著那麼害怕。”
說話間,許盛正好走到窗戶邊上,他沒進教室,站在張峰邊上,倚著窗沿問:“害怕什麼。”
張峰:“聊你呢,你同桌好像挺怕你的。”
許盛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他自認這幾天什麼事都沒幹,上課不是睡覺就是玩手機,出去罰站的時候還能給同桌制造出絕對安靜的學習氛圍,所以對孟國偉說的話也不全是謊話:“我跟我同桌關系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