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拙言喘不上氣,想要喊停。
可莊顯炀已經揭開淋淋的真相:“八月三號的凌晨,他打給你那通電話,用他想到的唯一一個理由讓你死心,阻止你去找他。然後……”
“他……自殺了?”顧拙言屏著呼吸。
莊凡心當時把自己鎖在浴室裡,已經吞了安眠藥,冷水浸泡著身體,瑟瑟發抖。當他聽見顧拙言的聲音相隔千萬裡傳來,像臨終等來愛的人一樣,沒有了任何遺憾。
掛斷電話,莊凡心漸漸失去了意識,滑入浴缸沉溺於冰冷的水中。
那是莊凡心的第一次自殺,離死亡那麼近,後來醫生說,如有分秒的耽誤這條生命就結束了。
那之後,莊凡心被安排住院治療,幾個月後,因不堪痛苦再度自殺,是割腕,萬幸被護工及時制止。
他在醫院整整度過一年,像滿身傷痕的鳥被關進籠子,半死不活。莊顯炀分身乏術,沒多久,珠寶公司因經營不善隻得賣掉。
後來發生了轉機,莊顯炀說:“凡心在醫院認識了一個華裔的護工,是個有點迷信的阿姨,對方很照顧他,他生日的時候送給他一枚平安符,祝他早日出院。”
顧拙言病急亂投醫地問:“很管用麼?他轉好了?”
“不是……”莊顯炀看向他,“他找對方學,自己折了很多,說是保佑你在國內健康,保佑你學業順利,方方面面,每一個都是給你的。”
莊顯炀和趙見秋意識到,莊凡心從未放下過顧拙言,他們開始鼓勵他,勸說他,等他好起來,可以回國和顧拙言見面。
“我永遠忘不了他當時的樣子,在沙漠裡看見泉眼似的,又怕是海市蜃樓,他問我們,真的能再見你麼?”
憑著那一點信念,莊凡心開始真正地好轉起來,一年後,他出院了,進入另一所學校念服裝設計,一邊治療一邊念書,折磨他的抑鬱症持續了三年才離開。
莊凡心對顧拙言滿心歉疚,他康復了,卻不敢回國,想讓自己變得好一點,更好一點,他學擊劍、吉他、學那一首《菊次郎的夏天》,他想學會一切和顧拙言有關的東西。
莊顯炀說:“他變化很大,比從前更積極,更拼命,什麼都想做到最好,表面上他也堅強了很多,好像曾經的傷害都已經被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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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能拋下麼?顧拙言想。
雙腿有些不聽使喚,從休息室出來,顧拙言立在走廊停滯了許久,推開門,他一步一步踏進去,闖入莊凡心焦灼的視線裡。
輸完液了,剛拔針,原來他們竟說了那麼久。
顧拙言行至床畔,握住莊凡心的手背按著針孔,那隻陳舊的手表一直緊緊地匝在手腕上,仿佛遮掩著什麼。他伸手去碰,莊凡心敏感地瑟縮了一下,低聲說:“別摘它,求求你。”
顧拙言卻沒聽,一點點解開表扣,摘下,常年不見光的一環皮膚白得病態,翻掌向上,露出腕間一道淡粉色的疤痕。
莊凡心顫抖著:“你都知道了?”
顧拙言發不出聲,點點頭。
面頰一瞬間潮湿,莊凡心淚流滿面,已辨不清此刻的心緒,他反握住顧拙言的手,隻哭,壓抑地、低沉地哭。
顧拙言看著那張斑駁的臉蛋兒,要咬碎一口牙齒:“江回抄襲你的設計,是什麼?”
莊凡心流著淚說:“是一頂冠冕,藍色的,以世界的海洋分布為靈感。”他埋進顧拙言的頸窩,“是我給你的……十八歲生日禮物。”
他丟掉了,全部丟掉了,可他牢牢地記得,那個期末他想做出來,想和顧拙言見面的時候能夠重新送出去。
莊凡心背負了莫大的冤屈,在異國他鄉求告無門,自尊被擊打入泥埃。他被糟蹋了一顆真心,被誣陷,被施以懲罰,被偷竊走獻給年少愛人的一腔柔情。
他膽小,懦弱,縮成一團度過了灰暗的一年,一步步掙扎著站起來,滋長出鎧甲,試圖走進一段新的生命。
可是傷痕是撫不平的,莊凡心十年間沒交過任何朋友。
他徹底放棄了夢想,畫不出一條線,隻有無盡的顫抖和冷汗。
十年後重逢,莊凡心看見顧拙言,像斷翅的鳥望見歸巢,零落的葉飄向軟泥,痴痴,傻傻。他妄想和當年一樣,站在顧拙言面前的他優秀、健康、盈著愛意,那一截灰敗慘淡的生命他永遠不要顧拙言知道。
可是所有過往都被掀開了。
莊凡心在顧拙言的懷裡放聲痛哭,那麼慘厲,像被一刀一刀割破了血肉。
病房內許久才安靜,顧拙言撫著胸前精疲力竭的身體,一遍遍重復“有我在”。擦幹莊凡心的鼻涕眼淚,他說:“十年前的噩夢不會再上演了,相信我。”
網上的事件越演越烈,醫院外面徘徊著記者,就連裡面的醫生護士也已認出莊凡心就是事件的主人公。顧拙言當機立斷,聯系了司機,決定從這個是非地離開。
他對莊顯炀和趙見秋說:“叔叔,阿姨,先讓凡心去我那兒住吧,處理事情方便我們商量,我那邊門禁也比較嚴,不會有闲雜人等打擾。”
趙見秋說:“他現在需要照顧,很麻煩人的。”
“我來,都交給我。”顧拙言不容分辯道,“等會兒司機過來,他送你們回家,從醫院正門走,我開車和凡心從東門走。”
半小時後,所有東西收拾妥當,莊凡心裹著圍巾隨顧拙言離開,在停車場上了車,他松口氣,從兜裡摸出沒了電的手機。
他事發後沒上過網,惴惴的:“事情成什麼樣子了?”
顧拙言隻道:“可控的樣子。”
汽車駛入寬闊的大街,速度很快,在某個該直行的路口拐了彎,莊凡心疑惑地看顧拙言,又驚慌地看後視鏡,以為他們被記者跟蹤了。
顧拙言根本沒回家,在某條街上剎停,車就撂在馬路邊,他的動作用力又幹脆,下了車,緊握著莊凡心的手踩上臺階。
莊凡心抬起頭,是一家銀行。
“幹什麼……”
顧拙言沒坑聲,拉著莊凡心往裡走,聯系司機時順便知會過,銀行經理已經在等候他了。走程序似的亮了下身份證,繼續往裡走,識別指紋後,顧拙言帶莊凡心進入了銀行的保險庫內。
四面反光的保險櫃,莊凡心懵懂地站著。
“我沒帶鑰匙。”顧拙言吩咐經理,“把我櫃子打開。”
是最大型號的保險櫃,銀行經理上前開鎖,咔噠一聲,而後將櫃子緩緩抽了出來。
顧拙言滾了下喉結,把莊凡心推前一步:“去瞧瞧。”
莊凡心走過去,看清了,那裡面放著兩幅畫,一幅畫的是一雙彈吉他的手,另一幅是顧拙言的畫像。
有一條手鏈,他曾經有一條一模一樣的,還有許多,手機殼,繪著堅毅的錫兵的馬克杯……
在淚水即將模糊雙眼的時候,他望向櫃子深處。
最裡頭,是一頂失去光澤的海玻璃王冠。
莊凡心搖晃著,將要跌倒時被顧拙言從背後擁住,那道聲音貼著他:“你在小岔路等了一夜,我一直在樓上的窗口中看你。第二天去機場把你送走,我就撿回來了,你給我的禮物,加上一百三十七張畫稿,十九張精確掃描圖,我保存了十年。”
莊凡心泣不成聲,顫顫地伸手,他摸到了,摸到每一顆海玻璃,那是少年時像海洋一樣洶湧的愛意。
忽的,指尖觸碰到什麼,他拿起來,是王冠中落著的一張小紙條。
上面的字跡已經泛黃,寫於十年前。
天邊的你漂泊白雲外。
是《一生所愛》中的歌詞,而下一句寫著——
請回來我身邊。
第95章 我和你,公開了。
一路上, 莊凡心緊抱著箱子, 回到公寓後仍不願松開。顧拙言既難過又好笑, 硬奪下來擱上茶幾,哄道:“別害怕,不會再弄丟了。”
他回臥室放行李包, 換一身家居服,折返客廳,見莊凡心並著雙腿端坐在沙發上, 小學生樣子, 目不轉睛地盯視著箱子裡的冠冕。
顧拙言走過去,不合規矩地往茶幾上一坐, 和莊凡心面對面。“你放松一點。”他握住莊凡心的手,“別瞧它了, 瞧瞧我。”
莊凡心慢慢移動視線,投在顧拙言的臉上, 陡地,他的眼神變得柔軟、乖順,是寤寐思服後的失而復得, 猶如看一件稀世珍寶。
顧拙言竟有點不好意思, 攏著那雙手,從指根捋到指尖,分散莊凡心的注意力,然後試探地說:“你不要有任何隱瞞,如實告訴我, 身體有沒有不舒服?”
盡管問的是“身體”,但莊凡心伶俐地回答:“我沒有不舒服的感覺。”他抓著顧拙言的手往自己的胸口上放,“我……很踏實。”
顧拙言分辨了幾秒,確認莊凡心沒有撒謊唬他,他松口氣,想給對方更多的心安:“我最近會在家陪你,外面刮風也好,下雨也罷,你勇敢的話我們就一起面對著看看,你膽怯了也沒關系,我給你擋著。”
莊凡心的神情就如莊顯炀描述的,沙漠瞧見綠洲,又害怕隻是海市蜃樓,他憧憬而不自信地望著顧拙言,向前蹭蹭,眷戀地依進顧拙言的胸懷。
顧拙言摟住莊凡心,不輕不重地捏那截後頸,一切難堪的過往被兜底掀起,四處蒼蠅競血,蝼蟻聚膻,他不禁心軟了,舍不得讓莊凡心再經歷一次。
而未等他改口,莊凡心先從他胸前抬頭,對他說:“我可以面對,我能做到。”
顧拙言喑啞地說了聲“好”,有些慨然,莊凡心很堅強,但這份堅強是在漫長的磨難中淬煉的。他低頭吻莊凡心的前額,給獎勵般,還做作地誇獎:“你真勇敢。”
莊凡心嗤嗤地笑了:“你這樣……好像醫生。”
他指的是治療抑鬱症的醫生,顧拙言頓了頓,繼續哄他笑:“我要感謝那些醫生,改天做幾面錦旗送美國去,還有那位護工阿姨,謝謝她教你折平安符。”
莊凡心吃驚道:“平安符你也知道?我爸連這個都說了?”
“給我折的,當然要告訴我。”顧拙言前一秒還挺穩重,忽然像個急於拆禮物的小屁孩兒,“都保存在洛杉磯?既然回國,怎麼不拿回來?”
莊凡心舔舔嘴唇,沒講話,因為過去的一切他沒打算讓顧拙言知道,奈何事與願違。顧拙言大概猜到,該停住,卻忍不住:“我們的聊天記錄,你都留著?”
何止留著,莊凡心背得滾瓜爛熟,他往顧拙言的脖子上噴熱氣:“咱們那個過之後,有一天凌晨,你給我發消息,說……你那兒不舒服,想要我……你記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