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洄一直以來的容忍並沒有換來尊重, 因此這次的語氣也果決許多。
“所謂特殊情況無非就是他自己給自己惹的麻煩。他今天磕了藥, 跑來我的工作間鬧事, 還動手打了我的學生們,這一點我絕対無法容忍。他做的每一件事你們都心知肚明,卻反過來要求受害者冷靜接受。”
“我知道, 你別激動。”
系領導知道他有雙相,怕激怒他,也不好把話說得太直接, “Eddy,很多事都不是想象中那麼容易, 你知道的,這些學生在這裡上學,也受到了資助者的支持, 否則他們之中的許多人都很難完成學業……”
“所以, 因為他的父親是學院的資助者,他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欺負其他學生了、誹謗助教, 是嗎?”
対方沉默了。
蘇洄対於他們的態度很是不滿,“如果是這樣,我想我沒什麼好說的了,我從今天起主動申請停職,這樣也方便行政人員調查。但我希望懷特教授不會因這種誣陷而受害,他的學生遍布全美,影響力有多大,您應該比我清楚。”
系領導立刻站了起來,想挽留他,“等等,Eddy,你稍微冷靜一下……”
蘇洄轉過身,抬了抬眉,“您認為我現在看上去很像個精神病人嗎?”
対方立刻啞口,停頓片刻,試圖挽回,“我隻是覺得這件事會有更好的處理方式,隻是需要一點時間,雙方其實可以達成共識。”
“我和一個有暴力傾向還嗑藥上癮的種族歧視者沒有共識可言,而且我也沒有時間耗在這件事上。希望學院可以公平公正地対犯錯的人予以處分。”
從學院裡出來,蘇洄沿街攔了一輛出租車。
“去哪兒?”
“Dia:Beacon.”
前期和凱莎討論過很多首次展覽的場館選址,最後蘇洄還是選擇了這個在紐約近郊的當代藝術館,一是這裡空間開闊,比紐約城裡的許多藝術館都要大,很適合展出裝置藝術這種極需空間和留白的作品;二是這裡位於哈德遜河畔,風景優美。蘇洄兩年前第一次去,站在館內透過落地玻璃望見大片明亮的草地,就愛上了這裡。
等他抵達的時候,凱莎已經在館內,正在做最後的照明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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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樣?是不是很不錯?”
蘇洄點頭,看到入場位置貼著的藝術家介紹海報,上面還寫著學院的履歷,心中還是有不悅,他不明白為什麼人一旦有錢有勢,就可以顛倒黑白。
“明天的記者採訪,我想讓他們不要提我任教的學院。”蘇洄対凱莎說。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凱莎好奇,但還是按照他的要求記錄下來。
蘇洄沒說太多,“一點小矛盾,總之我現在停職了,提起來不太好解釋。”
“行,我知道了。”
“還有……”蘇洄想到了自己最近不太穩定的精神狀態,想說什麼,剛要開口,凱莎就被一旁的工作人員叫走。
“凱莎,來看看這個,是不是漏貼了牆紙?”
“我來了!”凱莎裝好筆和本子,拍了拍蘇洄的肩,“我先過去看看,一會兒再聊,你也挨個兒檢查一下。”
“好。”蘇洄見她離開,嘆了口氣,打起精神做最後的檢查。
為了方便第二天一早開展,凱莎為他訂了周邊的酒店,不必返回城區,蘇洄在藝術館忙到深夜,獨自回酒店休息。
躺在床上,他難以入眠。下午的時候他又接到學院調查組的電話,問了很多他覺得完全沒必要的問題,甚至提到了他的私生活。
蘇洄非常無奈,但又難以發作。晚餐時間接到了懷特教授的電話,他似乎也知道了這件事,還勸慰蘇洄不要放在心上。
酒店的大床房空間充足,卻讓蘇洄格外想念寧一宵,但他知道,寧一宵今天非常忙碌,聽卡爾說他還臨時飛了趟灣區,處理急事。
他知道,像這樣想念一個人是不太正常的,他們都是獨立的成年人,不可能時時刻刻陪伴在彼此身邊。
蘇洄想,自己可能真的長在了寧一宵的身體上,一旦分離,痛苦就會像麥芽糖一樣被抻長。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他還是沒能忍住,給寧一宵發了消息。
[小貓:我好想你。]
十分鍾後,他手機響起,是寧一宵打來的。
“蘇洄,這才分開幾小時?”
很奇怪,他的聲音越冷,就越是性感,聽得蘇洄心痒痒的。
“嗯……”蘇洄想算,但腦子很亂,也就作罷,“反正就是想你,酒店的房間好空,感覺我今晚會睡不著,你現在在哪兒?”
“機場,一會兒就要登機了,我很快就去找你。”
蘇洄心裡清楚,他這個點登機,最快也是清晨落地紐約了,而且以寧一宵的強迫症,怕是很難在飛機上入睡。
“我也很想你。”
寧一宵忽然開口。
蘇洄焦躁的心被這一句話輕而易舉地摁住,隔著電磁波,滾燙的心跳被握在寧一宵的聲線之中。
“睡一覺,醒來就見面了。”
“好。”
掛斷電話後,蘇洄拿起手機錄了一小段視頻,隻是他在房間裡走走停停,拉開陽臺的門看外面黑漆漆的風景,想抽煙卻騰不出手來點煙,把手機暫時擱在陽臺結果差點掉下去,看起來不是太聰明,但笑得很開心。
他並不知道,這段時長不過五分鍾的視頻,飛機上睡不著的寧一宵接收後,看了無數遍。
六小時的飛行後,寧一宵在清早落地紐約,取了花便直接讓司機開往藝術館,趕在約定好的時間到達。
展覽上午十點才開放,但蘇洄請他提前一小時到,說拿著特殊的邀請函,工作人員就會放他進來。
果不其然,寧一宵拿出那張稍顯幼稚的立體賀卡,門口檢查的工作人員便笑著請他進去了。
展覽的主題是中文——“洄”,下面寫著他的英文名Eddy,這兩個詞第一次放在一起,寧一宵突然發現,原來是一個意思。
Eddy有“漩渦”的意思,洄字指回旋的水流。
寧一宵從前対文字遊戲不感興趣,但如今被蘇洄感染,也找到了拆解和釋義的樂趣所在。
由於是提前進場,場館裡並沒有其他人,十分空曠。
走入其中,他發現從一樓開始,場館的裝潢和設計似乎就被分成了泾渭分明的兩個部分:
一半是雪白色,另一半則是深沉的灰黑色,白色部分的落地玻璃貼有綺麗的暖色調貼紙,色彩絢麗,窗外美麗的草坪和陽光透進來,落到地面,像是天然夢幻的濾鏡。
而被貼有深黑色壁紙的另一半場館,連燈光都是陰鬱的色調,窗玻璃被蒙上深藍色的透紙,長條的藍色光影依次落下,循環往復,像個永遠走不出的異度空間。
無需任何釋義,寧一宵瞬間就明白了展覽的最核心主題——蘇洄的雙相情感障礙。
他把対這座藝術館的布置,當成是最大的裝置藝術集合,直面自己的病症,在此其中,存放大大小小的作品。
而就在一樓,黑與白的交錯部分,是一片空曠的開放空間。
這裡布置得有些昏暗,空間高闊,裝置由三個部分組成,兩側是混凝土和金屬塊構築的水泥森林,而狹窄的縫隙裡,是緩緩移動的“太陽”。
整個人造的太陽是一個巨大的球形亞克力裝置。
透明的亞克力裡封入紅色煙霧,場地上方的燈光追蹤裝置進行背光打光,營造出朦朧的落日黃昏,自東向西小幅度地偏移。
消失的那一刻,後方的幕布投影出時間——15分20秒。
這是他們所擁有的曼哈頓懸日,也是每一個前來觀展的觀眾所能看到的第一件展品。
“寧一宵,你來了!”
聽到聲音,寧一宵轉過頭,看到蘇洄在不遠處朝他揮手。
他穿了藍紫色的不規則寬松襯衫和白色長褲,頭發半扎在腦後,戴著藍牙耳麥,跑起來衣角飛揚,看上去很像一隻朝他飛來的蝴蝶。
在人造的懸日下,寧一宵與他相擁。
蘇洄將臉埋在寧一宵的肩窩,聞到他熟悉的氣味,躁動不安的心忽然就得以安撫。
他抬起頭,“我們穿得好配啊。”
寧一宵穿了很少見白色西裝外套,寬松款,裡面是藍色內搭,襯得他高挑又英俊。
他的手裡還捧了一束冰島雪糕。
“送給我的嗎?”蘇洄很是驚喜,一想,果然已經到了芍藥的花季了。
他和寧一宵也從冬天走到了初夏。
寧一宵將花遞給他,“恭喜小貓舉辦首次個人展。”
“謝謝。”蘇洄接過來,臉埋到大朵大朵的花束,想到了自己過去在花園裡為寧一宵挑選花朵的樣子。
寧一宵捏了捏他的臉,“我應該沒有遲到吧。”
“沒有。”蘇洄抬手看了一眼手表,距離正式開展還有四十分鍾,“剛剛好。”
寧一宵不明白他說的剛剛好是什麼意思,但下一刻蘇洄就抓住了他的手,帶著他走到寫著員工專用的電梯,進去按了三樓。
“要去哪兒?”寧一宵低頭看他,眼神柔和。
“看展啊。”
“就我們兩個?”
“嗯。”蘇洄露出笑容,“這是我的第一次個人展覽,所以我想邀請我的男朋友,做我的第一個觀展人……”
電梯門緩緩打開。
蘇洄回頭,眼神裡流淌著柔軟的愛意,“來看這次展覽最重要的作品。”
寧一宵隨他走出去,“剛來就看最重要的嗎……”
但下一秒,他的腳步便滯於原地。
偌大的三樓場館中心,隻放置著一件龐大的作品,坐落於黑與白的正中心,與一樓最中心的懸日一樣,都是橫跨躁與鬱的作品。
映入眼簾的是門,但又不僅僅是一扇,而是不斷向內嵌套的拱形門,通道和門都被無數的信件所包裹和覆蓋,就像是一道由手寫信所創造出來的無限時空。
“在我眼裡,每一封書信都隱含著時間信息,但又不僅僅像鍾表一樣起度量作用,更像是一種關於時間的永恆紀念。所以我用那些眾籌的手寫信,做成了這樣一條特殊的時空隧道。”蘇洄為他介紹。
“有我的嗎?”寧一宵望向兩側的信紙。
“沒有哦。”蘇洄挽住他的手臂,“我舍不得,你寫的每一封我都收藏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