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洄悄悄牽起寧一宵的手,十指相扣。
要是自己再出眾一點,再健全一些,就好了。
MsnF的紐約園區已經開始了建設,工程進展很快,寧一宵也為此在紐約停留了兩周,沒有立刻返回灣區。
而蘇洄也忙於個展,馬不停蹄,兩人都湊不出一個完整的約會時間,隻是在晚上的時候,蘇洄會拿出別人寄來賣掉的信,撿一些有趣詼諧的讀給寧一宵聽,逗他笑。
寧一宵大部分時候都笑不出來,蘇洄會有些尷尬,覺得是自己笑點不太正常,換下一封,念到一半自己笑得直不起腰。
這時候寧一宵才會被真的逗笑,並且將蘇洄摁在沙發上接吻。
他很多時候動作會粗暴,喜歡在蘇洄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印記,事後又道歉,蘇洄卻說不喜歡他道歉,喜歡他更用力,喜歡他讓自己痛。
四月下旬,春天的痕跡終於蔓延至水泥森林。
兩人湊出一個都不太忙碌的日子,來到醫院探望外婆。比起三天前蘇洄自己來的時候,外婆的精氣神好了不少,護工也說她看著一天比一天精神了。
盡管寧一宵在外獨當一面,也脫胎換骨,可之前分開的日子歷歷在目,面對蘇洄的親人,他始終有種難以消弭的隔閡感。
季泰履說過的話,就像是一根刺,數年裡始終沒能除去,寧一宵原以為自己可以戰勝那個聲音,但一年年下來,他卻愈發相信蘇洄並沒有愛過他的“事實”。
盡管那不是真的,但卻成為難以驅散的陰影。
“快來坐,小寧,你坐吧。”外婆臉上帶著笑,說話比之前聲音洪亮不少,“你們難得一起來,我看著都高興。”
蘇洄給外婆的茶杯裡添了熱水,又起身拿了一次性的杯子給寧一宵倒水。
“外婆,你的茶葉都喝光了,我明天過來給你帶罐新的啊。”
“好啊,那你記得給我帶一樣的,這個茶好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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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洄笑著回到寧一宵身邊坐下,“嗯,我記得的。”
寧一宵顯得有些沉默,似乎並不適應,蘇洄打從一進來就發現了,他對寧一宵情緒的感知非常敏感,所以直接伸手過去,握住了寧一宵的手。
他今天沒有戴手套,整個人看上去沒那麼不好親近,但隻有蘇洄知道,他其實很緊張。
手被握住,寧一宵抬眼看了看蘇洄,又看向外婆。
蘇洄之前也沒有做好準備,但這次決定一起來,又看到寧一宵的不安,他就覺得自己已經準備好了。
他看向病床上自己唯一的至親,笑著說:“外婆,我和一宵在一起了。”
外婆臉上似乎並沒有流露出意外,連一絲驚訝都沒有。
反倒是寧一宵,他沒料到蘇洄會這麼直接和快速。
蘇洄很堅定地握著他的手,攥得很緊,“分開的六年裡,他一直沒有忘記我,還是很喜歡我,我也是一樣,那些誤會我們都說開了,所以決定復合,重新在一起。”
他很少這樣說話,很正式,像個成熟的大人,不像總掙扎於病痛和情緒泥潭之中的患者。
房間裡很靜,兩秒後,蘇洄聽到了外婆的笑。
“我早就猜到了,就等著你們來呢。”
她還插著細長透明的吸氧管,看上去蒼老了許多,但神情卻是一如既往的溫柔、慈愛。
“老天爺對你們不公平,我心裡也很難受,說起來也是一隻腳踏進棺材的人了,但還是忍不住惦記著,每次小洄過來,我都想過問兩句,但他每次都說你們隻是朋友,到後來我也不好多問什麼了。”
寧一宵低頭,瞥了眼被蘇洄緊緊握住的手,像時不時會重演的創傷畫面,腦海中閃過很多快要忘掉的回憶。
外婆看向寧一宵,滿心愧疚,“小寧,你是個好孩子,是我們家對不住你。”
寧一宵立刻搖頭,“沒有。”
“這些事都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你以德報怨,再見面還肯這樣幫我和小洄,天底下找不出第二個這麼好的人了。”
“這是我應該做的。”寧一宵說。
“哪有什麼應該?你不欠任何人的,隻有我們欠你的。”
外婆說著,笑了笑,話題一轉,“小洄,你上次給我買的椰子糖很好吃,不知道還有沒有,現在突然有點想吃了。”
蘇洄立刻站起來,拉開床頭櫃找了一下,發現隻剩一個包裝盒。
“沒有了。”他拿起風衣,“外婆,我去給你買吧,就在醫院附近的超市買的。”
外婆點點頭,“那你順便帶點水果回來。”
寧一宵也起了身,“我陪你去吧。”
“小寧。”外婆叫住了他,從一旁拿起一個巴掌大的儀器,“你能不能幫我看一下,我老花鏡找不到了,看不清說明書,這個要怎麼用?”
蘇洄摸了摸寧一宵的手臂,“我自己就可以,很近的,一會兒就回來了。”
寧一宵這才點頭,對外婆露出一個笑容,“我來幫您看。”
他知道蘇洄外婆是想支開蘇洄,單獨和他聊,但不確定內容是什麼。明明被肯定了,心中卻依然不安。
“過來坐,到這邊來。”外婆看著他笑,還特意抽了紙擦了擦床跟前的椅子面,“小洄說你愛幹淨,家裡都收拾得很利落,他那個孩子就不行,東西喜歡亂擺亂放,平時肯定沒少讓你操心。”
寧一宵搖頭,坐下來,“他很好。”
聽到這句話,外婆嘆了口氣,像是不知要從何說起,從床頭拿了個橘子,低頭慢慢剝開皮,“有些事,我隻能在小洄不在的時候,單獨和你說,要是他在這兒,肯定不讓我開口的。”
“您有什麼想說的,盡管告訴我,我不會對他說的。”
“也不是什麼不能對他說的話,隻是他自己不願意提。”外婆陷入思緒之中,緩緩開口,“當年的事,你們可能已經說開了,也知道是什麼情況了,我就不再提這些傷心事了。今天看到你過來,我就知道你們之間的心結可能已經解了大半了。其實你們現在在一起也好,小洄他……比起前幾年,真的好很多了。”
寧一宵有些迷茫,“前幾年?”
“我就知道,他啊,肯定不會告訴你這幾年過的日子,哪怕提也就幾句話帶過,我的孫子,我最了解了。”
“他有時候很會避重就輕的。”外婆說,“看上去好像不太在乎,也沒那麼多感情,但其實不是,他隻是不敢說。”
外婆遞給寧一宵剝好的橘子,“小洄的病是這兩年好轉的,當年他選擇離開你,有很多原因,但可能都沒有告訴你,他把自己當成是一塊絆腳石,不挪開,對你不公平,狠下心挪開了,自己卻走不出去。”
“小洄在精神病院待了兩年,這他應該告訴你了。”
“嗯,他說了。”寧一宵點頭。
外婆神色凝重,“後來他遇到了那位教授,跟著他生活了一段時間,老天開眼,讓我們一老一小重逢,但那個時候的小洄,其實真的千瘡百孔,完全不像當初了。我問過懷特教授,也問了他,斷斷續續地了解了他這幾年的情況。”
“他在精神病院的時候,沒有想過要自殺,就好像有什麼一直在支撐著他,這塊石頭如果落不了地,他就沒辦法走。”
外婆說著,眼圈有些酸澀,“每年冬天他都過不好,很害怕過冬,從十二月開始,精神狀態就會變得很差,每天昏睡,下不了床,但會在某個晚上偷偷出去燒紙錢,有時候買不到紙錢,他就自己做。”
“一開始我還奇怪,因為那幾天既不是什麼節日,也不是他媽媽走的時候,所以我趁他不在,瞧了一眼他疊的紙錢,上面寫的名字我不認識,姓秦。”
寧一宵的心忽然間抽痛,像是被一根極細的線勒住,無法呼吸。
蘇洄是在祭拜他的母親。
“每年他都這樣,每次還會念經,說胡話,什麼過生日啊,去看她。”
外婆頓了頓,想到那段過往,還是很心疼,“剩下的時間他就一直躺在床上,也很抗拒治療,醫生說,他這樣長時間的昏睡其實是一種自我保護,因為他沒辦法清醒地面對自己的情緒。”
“有時候躁期來了,小洄睡不著,騎自行車跑到很遠很遠的寺廟,去那裡燒香拜佛,回來的時候手都凍紅了,還會自己偷偷帶一些佛牌或是護身符回來,藏著不讓我看到。”
外婆說著,笑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有一次他鬧脾氣,把自己求的佛牌都裝在一個小袋子裡,說要拿出去埋掉。我問他怎麼了,他就念念叨叨,說寧一宵生病了,發燒了,怎麼都不好,這些東西沒有用。”
寧一宵垂著頭,緊皺著眉,幾乎想象出當時蘇洄的樣子。
他一定很著急,一急起來就像小孩子,束手無策,隻能把氣撒在佛牌上。
“但這種東西怎麼能埋呢?”
外婆彎了彎腰,從枕頭背後拿出一個黃色的小布袋子,拉開抽繩,遞給寧一宵。
那袋子沉甸甸的,裡頭裝滿了各式各樣的佛牌和護身符,寧一宵光是看著,就無比難過。
每一塊護身符上寫的名字,都不是蘇洄,全是自己。
翻過來,是蘇洄親手寫的祝福,還是那八個字——健康快樂,前途光明。
他不清楚蘇洄需要獨自趕多遠的路,才能在異國找到這樣的寺廟,又需要等多久才能開門,才能上一炷香,跪在蒲團上祈求神靈,為一個已經找不到的人尋求庇護。
他返程的時候,大概也會很開心,看著佛牌,一點也不覺得累。
哪怕這個人真的不會再出現了。
“他病得厲害,經常說胡話,後來聽醫生說,我才知道,他是出現幻覺了。一開始我很不習慣,還覺得有點嚇人,隻有我們兩個人吃飯,小洄硬是要多擺一副碗筷,還說你不喜歡髒的地方,餐桌反復擦好幾遍。”
外婆說著,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淚,“他不想吃藥,也不治病,怕幻覺消失。我一開始不同意,後來犟不過他,又覺得小洄可憐,就隨他了。”
她指了指布袋子,手伸進去,從裡面拿出一個紅色的小首飾盒,打開來,裡面放的並不是什麼名貴的首飾,而是一對紙折的戒指,其中一個已經變形,起了毛邊,另一個稍大一些,還嶄新如初。
“這是他自己做的戒指,戴過很長一段時間,後來,突然有一天,他不太開心,不戴了,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寧一宵和我吵架了,不想要我的戒指了,我也不戴了。’,其實你那枚,一直放在盒子裡,沒有拿出來過,他後來才發現,戒指一直沒人戴,就傷心了,和幻覺裡的你吵架了。”
寧一宵拿起那枚從未見過的紙戒指,視線有些模糊,隱約看見裡面寫著一枚字母——N。
他將這枚戒指套入無名指,尺寸分毫不差。
這些都是蘇洄隱藏起來的、愛的證據。
“我一開始不習慣,哪有第三個人,明明就隻有我們兩個,但後來慢慢地,也習慣了,隻要他開心,我一個老婆子,有什麼不能陪著演演戲呢。”
外婆眼睛紅了,想到當時的蘇洄,聲音也不由得哽咽,“後來有一次,他是真的打算走了,給我寫了一封信,吃了好多好多藥。當時我嚇壞了,還好有懷特教授幫忙,我們第一時間把他送到醫院搶救、洗胃,打麻醉的時候他醒了,還在說胡話,讓醫生不要救他。醫生都說,這是他求生意志最薄弱的一次。”
“我不明白,還以為有了幻覺,小洄哪怕瘋一點,至少也每天開開心心過了,不會又想不開,那一整晚我守著他,想了一整晚也沒想通。”
外婆掩面流淚,寧一宵遞過去紙巾,手覆在她蒼老的手上。
“後來他醒了,我看著他哭,他看著我發呆,還問我,‘外婆,你怎麼都不會老啊?’我說,我已經很老了啊。小洄就搖頭,說他二十歲的時候我就長這樣,現在他都六十歲了,我怎麼還是長這樣呢。”
六十歲……
寧一宵後背僵了一秒。
他想到蘇洄喝醉,說祝他21歲生日快樂的真誠模樣,在他說自己已經27歲時,蘇洄臉上的錯愕和迷茫,也都是真的。
他的確分不清。
“小洄說,‘我已經很老很老了,寧一宵也是,他昨晚走了,我們約好一起走的,為什麼要救我?他還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