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裡氣溫極低,他分不清自己凝固的手究竟是被凍僵,還是鬱期的軀體化症狀。
蘇洄試圖打字,可根本做不到,隻能非常勉強地回撥了房東的電話,在慌亂中詢問當時的情況。
他帶著外婆租住在皇後區的老式公寓,和房東住在同一層。
房東是個五十歲的白人婦女,和外婆很談得來,經常會在一起做飯聊天,今天也不例外。就在房東去拿面粉的時候,外婆突然暈倒休克。
蘇洄感到揪心,身子蜷縮在後座,呼吸困難。他試圖讓自己正常些,但身體不受控制,隻能將窗子打開些,用冷風讓頭腦清醒些。
夾雜著雪的風吹亂了蘇洄略長的頭發,一陣耳鳴襲來,他擰住眉頭,緊閉雙唇。
前座的司機發現不對,詢問他是否需要幫助,蘇洄搖頭,手抓住座椅,眼神充滿防備和不安。
直到下車前,他都嘗試讓自己擺脫悲觀的預感,相信外婆會沒事,但那就像揮之不去的陰雲,投射在蘇洄心上。
在醫院裡,他找到了房東。對方很焦急,看到他後心放下許多。
她陪伴蘇洄等待醫生的救治結果,但時間太漫長了,一小時,兩小時過去,手術室的燈依舊沒有熄滅。
蘇洄不能讓房東陪著耗下去,對她不斷道謝,讓她先回去休息。
醫院裡白熾燈亮得刺眼,隻剩下一隻行李箱孤獨地陪伴他。
等待的過程中,很長一段時間蘇洄認為自己服用的藥物失去作用了,他感到乏力、惡心,想象自己像一灘融化的橡膠,流在地板上,黏住那些接近又離開的醫生。
他知道自己不正常,但沒辦法控制自己的不正常。
直到凌晨一點,主治醫師出現在他面前,很冷靜也很殘酷地對他宣判了結果。
“原發性肝癌,中期,並發症導致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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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結果如同死刑,狠狠劈在他的心頭。
蘇洄愣在原地,眉頭輕微地皺了皺,大而空洞的眼在一瞬間湧出很多的情緒。他不確信自己真的聽懂了,也不明白應該問些什麼。
“你是病患家屬?”
蘇洄遲緩地點了頭,“她是我的外祖母。”
醫師點頭,這樣的情況他見得太多,已經見怪不怪。
“現在病人情況危急,要進ICU搶救,費用方面我們要提前和你說清楚。”
蘇洄立刻道: “多少錢都可以,請您一定救治我外婆……”
“這份通知書籤一下。”醫生遞過來病危通知,“其他的事我還要和你交代。”
“肝癌這個病的治療方案很多,中期的患者我們需要檢查判斷病人是否可以接受手術,然後才能決定方案,所以就算搶救過來,也需要住院一周,做檢查。
如果具備手術條件,我們會立即安排切除手術。如果沒有手術條件,我們也無能為力,隻能進行保守治療。”
“手術……”蘇洄喉嚨幹澀,“手術可以治愈嗎?”
醫師明顯回避了他的視線,回答保守:“肝癌的治愈率很低,如果可以進行手術,概率會提高,大概率可以延緩生命。”
延緩生命。
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蘇洄的鼻尖酸澀,不自然地垂下頭,清了清嗓子,“那……我現在需要做什麼?”
醫師讓護士帶蘇洄去登記繳納住院費。抑鬱期的他很難適應醫院的快節奏,剛勉強跟上,護士的諸多問題便砸上來,當頭一棒便是醫保。
“你是不是美國公民,有保險嗎?”
蘇洄聽了一愣,隨後搖頭,“沒有,不是。”
護士打量了他一眼,看他漂亮的臉蛋和陳舊的大衣,“那你的醫療費用會很高,非常高。”
“需要多少?”蘇洄詢問。
“不一定。”護士盯著電腦登記,隨口說,“每個人都不一樣,你去問你的主治醫師吧。”
說完,她把單據交給了蘇洄,“先繳納ICU的費用,一萬美金。”
這個價格對現在的他而言幾乎是天價,但蘇洄沒有猶豫,刷了信用卡,詢問:“繳納之後,我外婆就會立刻住進去嗎?”
“會有人通知你。”護士瞥了他一眼,“你怎麼好像從來沒有去過醫院一樣?”
蘇洄垂下眼。
醫院恐怕是他最熟悉的地方,隻是這一次,需要被治療的人不再是他了。
蘇洄像隻無家可歸的幽靈,遊蕩回外婆在的那一層,看著她被送入icu病房,但沒辦法進去陪她。
他一秒鍾也不敢離開,隻能坐在走廊的樓梯,一夜未眠。
蘇洄不清楚這究竟是一場噩夢,還是現實,畢竟起點是寧一宵,隻有夢裡才能見到。
每一秒鍾他都在懷疑,懷疑自己是不是發了病,是不是產生了幻覺,或許這個時候外婆還在家裡,很安心地包著小餛飩等他回家。
他這幾年度過的日子,永遠都在試著站起來,永遠都被意外打得粉碎,疼也不覺得疼,隻覺得幹澀,連嚼碎了都咽不下去。
不知道下一記悶棍是什麼。
熬過16小時,外婆才從ICU轉入普通多人病房,蘇洄總算可以真正陪在外婆身邊,幻覺也被扎破,變成現實。
病房裡好冷,他跑上跑下,找到一間商店,又購買了一床棉被,給外婆裹緊。
她依舊昏迷,蘇洄握著她蒼老的手,握了好久。
接水的時候,他聽到有人議論,說外婆睡的床位的上一個病人,是昨天下午走的,睡夢裡就離開了。
第二天,檢查結果出來。主治醫師告訴他,幸運的是,外婆還有手術機會,但風險很大,成本也很高。他觀察著蘇洄,一再詢問他是否可以接受這個方案。
“十萬美金?”蘇洄又問了一遍。
“是的,病患的並發症很危險,手術很復雜。”
醫師告訴他,“手術也並不是治療的終點,成本更大的可能是後期的介入治療、住院費和藥費,根據之前的臨床病例經驗來估計,這一年至少需要準備五十萬美金。”
蘇洄的存款隻有不到八千美金,甚至還包含不久前獲得的一筆,曾經讓他短暫地開心過一陣子。
“我試試。”他紅著眼,但眼淚始終沒落下,很倔,“我想救她,這對我很重要。她……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他知道自己可以找人借錢,可以找梁溫,或者是懷特教授,但自尊心又從中作祟,這些人已經幫了他太多,也接濟過太多回。
打開郵箱,他又一次見到那個訂婚典禮的邀約。
剛收到邀約時,蘇洄認為是別人搞錯了。他既不是婚禮策劃人,也不是婚禮現場設計師,所做的工作與訂婚毫無關系。
但對方一再強調,委託人非常喜歡他的作品,多番提出邀請,想和他當面聊。
難捱的抑鬱期裡,蘇洄對一切都提不起興趣,甚至連對方發過來的資料都未曾打開過,他根本不想知道究竟是誰即將步入禮堂。
或許是自命不凡,又或許是清高,他認為自己不一樣。
但這一次,蘇洄意識到,自己沒什麼不一樣。
他撥通了郵件上的號碼,開門見山,回應了對方的邀請。對方欣喜若狂,仿佛完成了什麼了不起的任務,並主動讓他提價格。
蘇洄厭惡金錢,但還是逼著自己說出不願意的話。
“十萬美金,可以嗎?”
電話那頭的人很快就同意了,幾乎沒有思考,似乎這十萬美金對他們而言不值一提。
“當然可以,沒有任何問題。”
蘇洄沉默了片刻,又一次開口:“很抱歉,費用……可能需要盡快支付。我知道這個要求很無禮,但明天……明天就會給你們草稿。”
對方並不在乎,“沒問題,這不是什麼大的要求,請給我您的賬戶,酬金我們會立刻支付。如果我的委託人滿意,您得到的一定不止這些。”
蘇洄站在醫院外的樹下,摁滅了一支煙,掛斷通話。雪始終沒有化,堆積著,被踩髒。
為了草稿他在醫院走廊熬了通宵,始終沒有靈感,獨自蜷縮在椅子上,直到天蒙蒙亮的時候,半夢半醒的他想起了寧一宵,想到和他相遇的雨夜,那個刮著風的公交站。
蘇洄起身,失魂又焦急地用鉛筆畫下他腦中的一切。
然後他陷入失落,不斷地回想六年前。
電話那頭的聯系人將錢打了過來,但臨時提出要求,詢問是否可以親自和委託人瓊斯小姐見個面,她想和他聊聊,並且想保留手稿。
“可以。”
蘇洄沒什麼底線可言,答應後便匆匆坐上地鐵,冷空氣卷著地鐵發霉花生味,到處都是放大的照片、廣告標題、標語,刺激每一個過路人麻木的心髒。
曼哈頓,許多人夢想中的地方,林立的高樓靜默在雪中,如同一整片壓抑的雪杉林。
冷的空氣鑽進喉嚨,直到他步行來到約定的地方,一座知名奢華酒店,酒店的設計師還是蘇洄所在學院的前院長。
迎賓員似乎已經提前收到通知,見到他之後便禮貌鞠躬,引領他進入酒店。
這些天一直待在醫院照顧外婆,蘇洄沒時間換衣服,他也並不在乎,哪怕這裡的每一個人都身著華服,而他隻穿著磨了袖邊的大衣和一雙舊鞋,他從不在意。
金色的電梯廂像一個禮物盒的內部,等待被上流人士的拆封。
十一層,踏入的第一步就被長絨羊毛地毯所承接,柔軟寂靜。迎賓員殷勤介紹著,告訴他這一整層都用以舉辦宴會,目前場地還很空,沒有布置。
這裡有著全環繞的落地玻璃,可以看到整個曼哈頓的雪景,但蘇洄卻沒有一絲觸動。
宴會大廳後方的門被打開,朝他走過來的是一位美麗的年輕白人女士,身穿雪白羊絨大衣,頭戴白色貝雷帽,看到他的瞬間眼神瞬間點亮。
“沒想到藝術家還有這麼漂亮的一張臉,假如你的照片出現在這裡任何一條街區的廣告牌上,我一定會誤以為是最新的的時尚大片。”
盡管蘇洄的前半生都過著所謂的上流階層生活,但他都清楚的知道,自己隻是籠中鳥,他根本適應不了上流社會的規則,包括贊譽。
“我是貝拉·瓊斯,你叫我貝拉就好。”貝拉笑容甜美,金色卷發精致美麗,她伸出手,“認識你非常榮幸。”
“我也是,瓊斯小姐。”蘇洄不卑不亢地握了握她的指尖。
“本來我都快要不抱希望了。”貝拉臉上的開心是真誠的,“沒想到你真的願意來,我太興奮了。”
蘇洄很難提起嘴角微笑,仿佛有沉重的枷鎖墜著,鬱期的他一貫如此,能夠站立在這裡已經花光所有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