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穹山是沒有明文規定過這條。可修真之人,本身就該懂得清心養性的道理,自覺自律,尤其是清靜峰,峰主弟子歷來潔身自好。這不成文的共識反倒成了沈清秋狡辯的理由。嶽清源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一陣咽氣吞聲,悶悶地道:“我不會說的。柳師弟他們也不會說。不會有人知道的。”
沈清秋邊穿靴子邊道:“那謝謝了你們啊。”
嶽清源道:“女色有損修為。”
沈清秋冷笑:“你沒聽到你柳師弟那兩個字的語氣?憑我?憑我也配?損不損都這樣了。”
嶽清源默然片刻,道:“柳師弟其實人不壞。他並非針對你,他對誰都一樣。”
沈清秋嗤道:“‘對誰都一樣’?掌門師兄千萬莫要诓我。對你也是一樣?”
嶽清源耐心地道:“你若是對他付諸一份善意,他就會雙倍回報於你。”
沈清秋道:“掌門師兄當真善解人意。隻不過他怎麼不先對我付諸善意,怎麼不先可憐可憐我?憑什麼要我先遷就他?”
刀槍不入到這個份上,嶽清源也難以開口了。他自然不能直說,要不是你在演武會後,想盡手段暗中使絆偷襲他要給他難看,如今和柳清歌也不會一沾即眼紅,相看兩相厭。
沈清秋摔手把肩頭衣服扯上去,修雅插入鞘中,走了兩步,想起什麼,轉身疑道:“你怎麼知道來這裡找我?誰給你報的信?”
嶽清源道:“我去清靜峰,沒看到你。卻看到百戰峰的師弟們準備上去。”
“準備上去幹什麼?”
“……”
沈清秋嗤笑:“準備圍堵我,是不是?”
雖說沈清秋時常和百戰峰起衝突,但這次的衝突著實本無必要。一名百戰峰弟子到偏遠小城執行任務,恰好看到一個眼熟的人進了當地最大的勾欄場所暖紅閣。百戰峰上下和柳清歌一樣,對沈清秋無甚善意。見此機會哪肯放過,當即跟了進去,譏諷沈清秋平時假德行扮清高,居然出入這種地方,真是丟盡了本門本派的臉。
三言兩語不合,沈清秋將他打成重傷。這名弟子回百戰峰後,又被柳清歌撞上。追問之下,柳清歌火冒三丈,立即御劍趕來找他算賬,準備一拳不落地打回來。如果不是嶽清源逮到了準備去清靜峰拆沈清秋竹舍的百戰峰師弟們,還不知道這小城會被他們砸成什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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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嶽清源閉口不言,沈清秋也能猜得出來,百戰峰哪會打算幹什麼好事,話鋒一轉:“你去清靜峰幹什麼?我不是讓你別來找我嗎。”
嶽清源道:“就是想看看你過得如何。”
沈清秋道:“牢嶽師兄費心。過得很好。雖然是個討人嫌的東西,好在清靜峰峰主不嫌棄。”
嶽清源跟在他身後,道:“如果真的過的好,你為什麼從來不在清靜峰夜宿?”
沈清秋陰陰地看他一眼。
他知道,嶽清源一定是以為他在清靜峰遭人排擠。
嶽清源的猜測不是沒有道理,隻是這回還真錯了。沈清秋雖然不得同輩喜愛,但也不至於被排擠到連個通鋪都擠不了。
他隻是憎惡跟同性別的人擠在一起。
當年,每每被秋剪羅毆打之後、或是預感要被他毆打之前,他總會爬去秋海棠的屋子裡瑟瑟發抖。秋剪羅不願讓妹妹看到他喪心病狂的一面,那是他唯一能躲的地方。
從前這樣的一個女人是他們中的大姐。可是年紀到了以後,大姐就被賣給一個幹癟的老男人做填房了,後來他們離開了那座城,再也沒有見到過。
喜歡女人一點也不可恥,但是把女人當救星,縮到她們懷裡找自信,不用人說,沈清秋也知道極其可恥。所以他死也不會告訴別人,尤其是告訴嶽清源。
沈清秋慢條斯理道:“我若是說,我在清靜峰過得不好,你打算怎麼辦?像你引薦我進清靜峰一樣,把我弄進穹頂峰?”
嶽清源想了想,鄭重道:“如果你想。”
沈清秋果斷地哼道:“我當然不想。我要做首徒,你肯把這個位置讓給我做?你肯讓我做掌門?”
擲地有聲:“十二峰中,清靜峰好歹排行第二,我還不如等著坐這個位置。”
嶽清源嘆道:“小九,你何必總是這樣。”
聽到這個名字,沈清秋背後一片戰慄,煩躁無比:“別這麼叫我!”
清字輩中沈九機敏,頗得峰主喜愛。是以入門不多時,而且根基不比旁人,卻仍被定為下一任接班人。峰主給首徒取名之後,原先的名字便棄之不用。
從前秋剪羅逼他學讀書寫字,沈九不肯學,惡之成狂,如今卻偏偏靠著讀書背書比旁人聰明,才得了清靜峰峰主的青睞。更可笑的是,天底下那麼多字號,偏巧峰主給他取了一個“秋”。
再可笑、再咬牙切齒,沈清秋也不會不要它。這個名字代表的,就是他從今往後、煥然一新的人生。
沈清秋整頓心思,笑吟吟地道:“這名字我聽了就氣悶,早已忘了。請掌門師兄也忘掉吧。”
嶽清源道:“那是不是我這樣叫你,你肯答應時,就不氣悶了?”
“……”沈清秋冷笑:“永遠不可能。嶽清源,我再說一次。別讓我再聽到這個名字。”
5
沈清秋終是沉不住氣,去了一趟穹頂峰。
穹頂峰,沈清秋一直能少去則少去。嶽清源,則是能不見則不見。
因此每年的十二峰演武大會對他來說是件相當麻煩的事。
蒼穹山十二峰有固定排位,排位無關每峰實力,隻是由蒼穹山最初代開山峰主們的成名時間決定。後代峰主之間相互稱呼便是根據排位決定,而非根據入門先後順序。所以,即使他入門比柳清歌晚了許久,可清靜峰排名第二,僅次於穹頂峰,百戰峰排名第七,柳清歌還是不得不咬碎了牙叫他一聲“師兄”。
可同時,也因為這個排位,每次穹頂峰和清靜峰的弟子都列於相臨的方陣內,首徒更是不能不站在一起。
嶽清源在其他時候逮不到他的人,就會抓緊這個機會不停地問東問西。大到修煉心得,小到溫飽寒暖,喋喋不休。沈清秋雖不勝其煩,但也不會笨到大庭廣眾之下給掌門首席弟子難堪。嶽清源問二十句,他回一句,疏離卻不失禮,心裡卻在琢磨昨晚背的法訣,盤算別的事情。
這是每年演武會最滑稽的一道風景。這兩人或許不知道,可對許多弟子而言,演武會正式開始之前,看兩位首席弟子一個一反常態無視肅靜小聲嘀嘀咕咕,一個心不在焉目不斜視嗯嗯啊啊,是冗長的峰首發言一節內唯一的樂趣。
所以,沈清秋主動上穹頂峰,不光嶽清源驚訝且高興,幾乎所有在場的弟子都恨不得敲鑼打鼓叫人看戲。
沈清秋卻沒什麼話好說,更沒興趣給人當猴戲看,前腳申請了靈犀洞駐修權,後腳拔腿便走。
靈犀洞靈氣充沛,與外界隔絕。沈清秋在內穿行,臉色越來越陰沉。
在秋剪羅和無厭子手下荒廢的那些時日,影響不可謂不大。
新一代的峰主們中,嶽清源自然是最早結丹的。齊清萋和柳清歌幾乎是同時緊接著突破,連安定峰尚清華那種碌碌之輩都在正式即位之前勉強跟上了境界。
沈清秋越是心急,越是卡在那裡不上不下。焦慮不安,每日都像吞了幾百斤煙草炮仗,在腹中腦中燒得心浮氣躁,怒火狂飆。 他這副樣子,自然誰也不敢惹他。隻是不敢惹,不代表沈清秋就會放過。
洛冰河明明拿著他給的錯誤的入門心法,早該練得七竅流血五體爆裂而亡,可為什麼非但沒有如此,他的境界反而還在穩穩提升!
早跟寧嬰嬰說了千遍萬遍離洛冰河遠遠的不許混作一團,為什麼每天都能看見他們在眼前竊竊私語!
沈清秋疑神疑鬼,總覺得所有人都在背地裡討論他遲遲無法結丹的事,不服他的位置,想暗地裡下陰手,取而代之。
此次靈犀洞閉關,如果不能突破……
沈清秋在石臺上,兀自往下胡思亂想,白白把自己想出了一身冷汗。氣息不通,眼冒金星,感覺忽然有一股靈力再脈絡中橫行霸道。
這可非同小可,他心裡一慌,連忙坐定,試圖收回神思。 忽覺有一人靠近背後。
沈清秋毛骨悚然,霍然持起修雅,出鞘一半,厲聲道:“誰?!”
一隻手掌輕輕壓在他肩頭。
嶽清源道:“是我。”
沈清秋:“……”
嶽清源繼續給他輸送靈力,平息狂暴如亂蹄的靈流躁動,道:“我的不是。師弟你正心神不穩,是我嚇到你了。”
沈清秋剛剛是被自己的胡思亂想嚇到了,正因為如此,才更聽不得別人戳穿,慍道:“嚇誰?!掌門師兄不是從來不入靈犀洞閉關?何至於我一來就要跟我搶地方!”
嶽清源道:“我並不是從來不入。以前也是進來過的。”
沈清秋莫名其妙:“誰關心您來沒來過?”
嶽清源嘆氣:“師弟,你就不能少說兩句,專心調氣平息嗎?”
幹涸的石燭臺上,幽幽燃起一點明火。沈清秋本來還想還嘴,待看清他挑選的這一處洞府的全貌後,怔了一怔,脫口道:“這裡有人死鬥過?”
洞壁上皆是刀劈斧砍的痕跡,仿佛人臉上層層疊疊的傷疤,猙獰駭人。
嶽清源在他身後道:“沒有。靈犀洞內不允互鬥。”
除了劍痕,還有大片大片的暗紅色血跡。
有的像是用利刃穿刺身體,噴濺上去的。有的則仿佛有人曾經用額頭對著巖壁叩首,哀求著什麼,一下又一下磕上去的痕跡。
沈清秋盯著那幾乎成了黑色的血跡:“那……就是有人在這裡死了?”
他們兩個相處時,通常都是嶽清源不厭其煩地說著話,從來沒有這種嶽清源一語不發的情形。沈清秋很不習慣,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嶽清源?”
嶽清源道:“我在。”
沈清秋道:“在你為什麼不吭聲?”
嶽清源道:“這不是怕我一開口,師弟你又煩?”
沈清秋哼哼笑道:“是。你是很煩。原來你也知道!”
可他又不願就這麼在昏暗中歸於沉寂,隻得不情不願中繼續這個話題:“聽說靈犀洞有時候會禁閉走火入魔、墮入邪道的弟子門人,你看有沒有可能是這種情形?”
良久,嶽清源微弱地“唔”了一聲,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