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點也沒有打完終極BOSS的酣暢淋漓之感,越看越覺得,這根本就是己方在欺負老弱病殘,仗著人多不要臉地群毆……
沒錯他們的確是在群毆。可誰知道會變成這樣?BOSS實力和想象中的差太多了!
洛冰河轉回身,滴血未沾,氣定神闲,問沈清秋:“要殺了他嗎?”
他指的是天琅君。竹枝郎聞言,握住正陽劍身,奮力外拔。他脖子臉上鱗片似乎在混戰中被刮去不少,這時一陣一陣用力,血流如注。
自從知道公儀蕭為他所殺後,沈清秋心裡一直有個疙瘩,但這幅模樣,實在慘不忍睹,見者很難不同情。而且,雖然沈清秋被他詭異的報恩方式坑了無數次,可好歹竹枝郎從沒對他起過壞心思。
沈清秋嘆道:“都變成這樣了。你何苦。”
竹枝郎咳出一口血沫,幹啞地說:“變成這樣?”
他苦笑道:“如果我說,白露山那副模樣,才是我的原身,沈仙師你有何想法?”
一個轟天雷劈到沈清秋腦門頂上。
怎麼,原來白露林那在地上爬爬爬的蛇男才是竹枝郎的原始形態嗎?!
竹枝郎喘了一口氣,道:“我血統微賤,隻因我父親是一條混沌巨蛇,母親生下我時,便是這半人半蛇的畸形模樣。一直長到十五歲,旁人皆棄我惡我,辱我驅我。若非君上助我化為人身,還肯提攜我,我便一生都是一隻蠕動在地的怪物。”
他咬牙道:“君上給了我第一次為人的機會,沈仙師你則給了我第二次。或許對你們而言,不過舉手之勞,對我來說,卻是萬死莫敢不報……沈仙師問我‘何苦’?你說我是何苦?”
天琅君忽然嘆道:“傻孩子,你跟他說那麼多做什麼?”
他雖然躺著,卻躺的依舊很雍容,如果忽略掉被魔氣侵蝕的小半張臉,就更雍容了。
他望著天,悠悠地說:“人啊,總是相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再親密的人,轉眼也可以欺騙於你。何況一直都隻是你一廂情願地要報恩?你說再多,他也不懂你,隻會厭煩不解。又何必多言?”
一時之間,在場眾人都沉默不語。一個本無異心的大好青年,滿心歡喜談了一場戀愛,卻不過一個騙局,被鎮壓在暗無天日的高山之底,無數個日日夜夜。誰有資格讓他不要怨恨?誰有資格讓他“放下吧,看開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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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塵大師卻道:“若閣下當年真的無此意圖,聽信讒言,是我們的錯。今日之禍,躲不過,避不得。種惡因,得惡果,遲早都要償還。”
他合掌道:“可蘇施主不惜自服毒藥,也要去見你一面,你又怎能怪她欺騙了你?”
天琅君微微一愣,抬起了頭。
沈清秋也是心尖一顫。
無塵大師這個人不會說謊,而他要說的版本,似乎和旁人所述所知的,不大一樣。
無塵大師道:“在昭華寺,因不想讓蘇施主身後遭受非議,也因為答應要保守秘密,老衲未能開口說出真相。”
“蘇施主是被老宮主強行押回幻花宮的。她執意不肯聽命,不肯將你騙去預先設好了幾十重陣法的圍剿地點。老宮主在水牢對她動刑之際,才發現她已有身孕。強行落胎恐會危及性命,蘇施主更是極力反抗。老宮主便給了她一碗毒藥,就是那碗對魔族致命的毒藥,告訴她隻要她肯喝下去,就放她去見你。”
“蘇施主喝了老宮主給的藥,一個人出發。可她不知道,老宮主將圍剿地點改在了你們往日相會的白露山。”
天琅君軀體殘缺,這樣勉力抬頭,還有血跡凝在唇邊,怔怔然的,竟有種說不出來的可憐。
“老衲是在去白露山的路上遇到蘇施主的。她當時剛喝完那晚藥不久,周身是血,每走一步,血也流一步。我聽她斷續說了幾句,不忍欺瞞,如實告知天琅君已被永世鎮壓的消息,她才知道師父對她撒了一個彌天大謊。不但地點是錯的,時間也是錯的!”
“應她所求,老衲護她避開幻花宮搜查巡捕的弟子,將她送到洛川上遊。從此,再也不知所蹤。”
“天琅君,蘇施主也許確實並非純善之人。她本是高高在上、被寄予厚望的下一任幻花宮之主。一開始,接近你也可能未曾懷有好心。可到後來,你們二人之間,究竟是你惡意蠱惑於她,還是她情不自禁?”
“老衲非是局中人,這些皆不得知。可我所見所知,卻是她拒絕聽從養育自己十幾年的師父的命令,在水牢受盡折磨也不肯松口,不願騙你害你——如果最後不是萬不得已,天下哪個母親會喝下那樣一碗毒藥?”
“她非是棄你不顧,而是萬般無奈,人世不憐,生生錯過了啊……”
天琅君的嘴唇似乎輕微地顫了顫。
半晌,他道:“……是嗎。”
說完這兩個字。他又問了一句:“真的?”
無塵大師道:“老衲敢以性命擔保,所言絕無半句虛假。”
天琅君轉頭,看向沈清秋和嶽清源,索證般地問道:“真的?”
他居然根本不管旁人是不是也是知情者,抓著人就問。嶽清源無言以對,默然低頭,不知在思索些什麼。沈清秋再三思量,終是緩緩一點頭。
也許老宮主或許本無汙蔑加害之心,但他見兩人情狀逐漸親密,卻一定會開始後悔放蘇夕顏去接近天琅君。
蘇夕顏脫離了掌控,和天琅君真的傾心相愛,甚至還有了洛冰河,這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老宮主才斷章取義,缺斤少兩,一番編排,生生把天琅君塑造成了意欲顛覆三界的絕世魔頭。
生生毀了這許多人、許多年。
天琅君像是忽然脫了力,重新躺了下去。
他嘆道:“好吧。好歹,總算有件不那麼糟糕的事。”
他眼睫沾了一點雪花,隨之顫動。不知究竟是十幾年後落在眉間的第一場雪,還是凝結住的,沒有落下的淚水。
沈清秋轉頭去看洛冰河。他從始至終聽著,卻聽若未聞,甚至“呵”的輕笑了一聲。
這樣把話說開,天琅君的心結固然是解了。可對洛冰河而言,殘忍程度分毫不減。
無非是從生父生母都厭棄的成果,變成了生父生母都放棄了的成果。
一樣都是被放棄的那一個。
心魔劍還在源源不斷散發著紫黑之氣,下方廝殺之聲越發清晰。恐怕埋骨嶺的下落仍在持續,不知距離洛川冰面,還有多少距離。嶽清源朝插著心魔劍的巖壁走了幾步。沈清秋道:“事已至此。天琅君,你收手吧。”
現在收手,還不算太晚,如果天琅君繼續往心魔劍中輸送魔氣,就真的隻有殺了他才能阻止合並了。怎麼說,沈清秋也並不特別希望天琅君真的去死。畢竟,談個戀愛談得成了這副模樣,實在是夠倒霉了。再要人家的命……沒有哪個BOSS這麼苦逼的!
天琅君卻忽然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笑聲在山洞和嶺中回蕩。他像是覺得十分滑稽,歪頭道:“沈峰主,你看,現在的我,甚至連竹枝郎的人形都維持不住了啊。”
這時候,沈清秋還沒覺察他話中的意思,隻是隱隱覺得心中哪裡一跳。
天琅君慢條斯理道:“和你們鬥了這麼久,我這副身體,消耗不可謂不大。你以為,一直撐住心魔劍魔氣供給的,究竟是誰?”
這句話他說的不快不慢,可進了沈清秋耳朵裡,卻是一字一句,聽得他如墜冰窟,脖頸漸漸僵硬起來。
“你是該叫人收手。隻是,那個人卻不是我。”
第79章 昔情難追
天琅君肢體已殘破不堪,竹枝郎被釘在巖壁上,無塵大師扶著頭破血流的無妄,漠北君拎著尚清華,嶽清源站在沈清秋身邊。
隻有洛冰河立在正對心魔劍的位置上,正低頭,慢條斯理整著袖口。
沈清秋沉聲道:“洛冰河,你過來。”
洛冰河搖了一下頭。隻一下,但非常堅定。
沈清秋失望地道:“你又騙我。”
洛冰河動作頓了頓,反問道:“師尊,我說過會幫你對付天琅君。現在我可以立刻殺了他給你看,怎能說我是騙你?”
天琅君笑道:“養寇自重,這一步棋想的是挺好。隻可惜我不太中用,還是得他親自出馬了。”
“養寇自重”四個字一出來,沈清秋越發心中不安。
心魔劍,會不會是洛冰河故意給天琅君的。畢竟拿到心魔劍後,天琅君那露華芝塑成的身軀,腐蝕的越來越快,就算把劍給他,對洛冰河也構不成多大威脅。
也許是他亂過了頭,把心中所想也漏在了臉上,洛冰河傷感地道:“師尊,你又在想什麼呢?心魔劍的確是他搶去的,隻是它仍舊認我這個主人而已。你說過的,今後對我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為什麼又不肯相信我了呢?”
沈清秋緩緩地說:“我信了你很多次。到剛才為止,還一直是相信你的。”
洛冰河說:“是嗎?”
他牽起一個扭曲的笑容:“可我卻不敢相信師尊了。”
這笑容詭異至極。沈清秋覺察他情緒不對勁,放緩了表情和語氣:“你究竟是又怎麼了。”
他稍微溫柔一點,洛冰河便忽然不笑了。
他看上去像是傷心欲絕的樣子:“師尊,我就說過,果真你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是最高興的。”
剛開始,沈清秋還沒弄明白“他們”指的是什麼。洛冰河在心魔劍的巖壁前,緩緩來回踱著。
他自嘲地笑道:“每次我求師尊跟我走,你從來沒有一次答應。即便答應了,也隻是我一力強求所致。你隻是被迫的,從不心甘情願。可他們讓你留下來的時候,你永遠都毫不猶豫。”
他看著沈清秋:“師尊,你不常笑。我愛看你笑。可是一想到,你隻有在和他們一道時,才會這樣笑,我就……”
他輕聲細語道:“……非常,非常痛苦。”
沈清秋終於明白了。“他們”,指的是蒼穹山。
那天在竹舍,柳清歌忽然開窗查看,果然是覺察到了一直徘徊在外的洛冰河,泄露的一絲殺氣,和絕望的激憤之氣。
他沒有離去,而是把竹舍內的歡聲笑語、把他那一聲“嗯”的應承,全部聽在了耳中,記在了心裡。
沈清秋道:“你是因為這件事,所以生氣了?”
“生氣?”洛冰河陰戾地吐出兩個字:“我恨!”
“我恨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