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走,不止青苔,雜草花叢也冒了出來,墓道逐漸開闊,兩側高矮不一的樹木拔地而起,地面不止湿滑,還有老樹根盤虬糾結,不時絆一絆腿。飛蟲掠過,鳥語聲聲。藍黑的天頂陡然拔高,鑲嵌其上的晶白石粒閃閃爍爍,乍看好似夜空星幕。
雖然看上去有置身叢林的錯覺,可他們並沒有走出聖陵,隻是來到了聖陵內部一間特殊的墓室。
聖陵中每間墓室,都是歷代魔族貴族在生前為自己設計的。千奇百怪,五花八門。就像一座公寓,住戶搬入,人手一套毛坯,剩下的當然就是按照自己的喜好裝修布置房子。擅長機關的,就會偏重奇門遁甲。熟悉魔獸的,就會豢養守陵怪物。擅長藥草的,則會種滿毒花異草。
這間墓室的主人,顯然就是最後一種。這些樹花草木看似平凡無奇,沈清秋卻絕對不想沾身。他解下外衣,罩在兩人頭上,緊了緊摟著洛冰河腰部的手,謹慎地邁出步去。
草葉簌簌而動。
突然,尖銳的破空聲挾著一道寒白的冷光射來。
沈清秋左手打個響指,腰間修雅劍應聲出鞘,鐺的一聲與飛襲而來的冷劍交成十字,雙方勁力居然都不減。
這廂還沒解決,第二道白光旋即而至。這次竟是直接朝洛冰河的喉嚨刺來。修雅劍正擋著第一把劍,無法召回,更不能扔開洛冰河,萬一碰到那些花草就完蛋了!
情急之下,沈清秋微微錯身,一抬手臂,赤手抓住了劍鋒。
劍刃深深豁開手掌心,可被他牢牢握住,硬是沒再前進半寸。鮮血不是滴落,而是潑落,沈清秋半邊衣衫和地上碧草瞬間覆上一層豔紅色。
他終於發現,像當初洛冰河那樣直接用手去抓白刃,是一件多疼的事了。
血光染紅了沈清秋的眼,他猛地抬頭,瞳孔驟縮。
真是萬萬沒想到,天琅君口裡的“小雜魚”,指的居然是這兩個人。
虬結粗壯的老樹之後,走出兩個人來。
準確的說,隻走出了一個人,另外一個,被推在一隻類似輪椅的小車上。
站著的是個腰肢纖細、凹凸有致的美貌女子。被推著的雖然坐在椅車上,頸部以下都裹在一條粗毡毛毯裡,但露出的那顆頭沈清秋卻不算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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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柄飛劍還在前進,沈清秋不得不抓緊了它,力道之大,劍刃幾乎要切下他半個手掌。
他臉上表情一成不變,假笑道:“秋姑娘,老宮主,別來無恙。”
秋海棠目光怨憤。老宮主的頭動了動,聲音嘶啞:“沈峰主看我這像是無恙麼?”
別來無恙這個詞,通常也就是說說走個過場而已。沈清秋幹笑一聲。
仔細觀察,他發現,“無恙”這個詞,用在此時的確是個莫大的諷刺。從前的老宮主是得道仙家一般的人物,無論仙盟大會初見,還是金蘭城不歡而散,外表儀態,都是絲毫不墜。可現在的老宮主,從來一絲不苟的雪白胡子變得汙垢糾結,面容更是蒼老得如同入土走了一遭,皺紋堆積比他身後的老樹枯皮還密。
老宮主語音森然:“你一定很奇怪,為什麼我變成了這個樣子。”
沈清秋心想我能說不奇怪然後你可以放我過去麼?口裡卻道:“在下聽聞老宮主歸隱雲遊去了。”
老宮主嘿嘿道:“歸隱雲遊?你真的信?整個幻花宮,整個修真界,又有多少人信?究竟事實如何,這就要問你的好徒弟了。”
雖然不知道具體怎麼回事,但看來是找洛冰河算賬的。沈清秋不動聲色,把洛冰河往身後掖了掖,盡數擋住。
秋海棠恨恨道:“沈九,我早就說過,你化成灰我也認得出來。我早就知道花月城你自爆的事肯定有詐,自裁謝罪?呵呵,你怎麼會是那種人?在那魔界妖女的地盤我一眼便瞧了出來,你果然沒死!”
你認出的隻是我的肉體,沒有認出我的靈魂,有什麼用啊……沈清秋無可奈何。
當日在紗華鈴的赤雲窟被擒時,沈清秋救各派人士出來,隻和她見了短短一面,居然就引起了懷疑,從此留心。恐怕他重回蒼穹山派,被洛冰河帶走之後,秋海棠也穿越了邊境之地,跟著一路來到魔界。洛冰河大量抓捕黑月蟒犀破除聖陵結界,必然焦頭爛額,心神紊亂,無暇防備,竟然沒注意到有人跟著偷偷混了進來。
總結:女人的仇恨真是不能小覷。隻是這兩個人的組合,沈清秋還真從沒想過,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搭上線的。
想到“什麼時候”,沈清秋忽然心中一動:“當初秋姑娘忽然出現在金蘭城,這裡面也有老宮主的一份功勞吧?”既然竹枝郎已經否認是他所為,那就是別人在推波助瀾了。否則憑秋海棠所在的雜門雜派,哪有機會搶到前沿露臉。
老宮主冷冷一笑,不答話,也沒否認。
空氣中漂浮著蒲公英種子一般細小的白絮,晃晃悠悠,飛過眼前去。沈清秋道:“沈某自問不曾得罪過老宮主……”
老宮主道:“事到如今,也不必再隱瞞什麼。”
他嗓子喑啞,仿佛有一塊痰堵在喉嚨裡:“當初洛冰河入我幻花宮,我悉心栽培,有意扶持,他卻執意不肯拜我為師,更不肯娶我女兒,偏偏對你念念不忘。我自然要對沈峰主好好探查一番,看看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絕世人物。誰知倒讓我查出不少陳年舊事。對你的底細,我一清二楚。你師從何人,做過哪些事,究竟如何拜入蒼穹山門下,真是精彩得很。即便是沒有撒種人這一樁,水牢你也是去定了。誰知另有其變,倒沒讓我費心。”
這麼說,當年幻花宮弟子對他態度奇差,不是洛冰河有意引導,卻是老宮主在刻意影響。沈清秋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洛冰河。這孩子若是腦子轉一轉彎,拜其他人為師,也不會生出這麼多事端了。但這份執著和死腦筋,沈清秋卻埋怨不起來。
他隻好嘆氣:“小徒承蒙老宮主厚愛。隻是宮主剛才那兩劍,都擺明衝著他來,未免言行不一。”
老宮主道:“當初是當初,如今卻不一樣了。沈峰主請讓開,你下場如何我不關心,我隻要同這小子算清總賬。”
沈清秋:“我讓開,宮主隻殺他,不管我?”
秋海棠冷笑道:“他不管你,我還在這兒呢!”
本來她戰鬥力太低,可以忽略不計,但眼下這個狀況,還真有點麻煩。
老宮主道:“這畜生忘恩負義,把我害到如此地步,我非手刃了他不可。”
沈清秋說:“他要是真忘恩負義,也不會留你女兒和你一條命了。斬草須得除根,這個道理他比你我都明白。”
打死他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有幫洛冰河說話辯解的一天。聞言,老宮主桀桀怪笑出聲。秋海棠猛地掀開蓋在他身上的粗毡。沈清秋呼吸滯了幾秒。
毛毡之下,隻剩一個平整四方的軀體,四肢全都不翼而飛。
老宮主竟然被削成了人棍!一代宗主,就這麼人不人、鬼不鬼、髒兮兮地窩在一座小破車上,隻剩一顆頭能轉動。原著沈清秋的下場,居然移花接木到了老宮主身上!
這梁子結大了,絕對不是幾句開導灌灌心靈雞湯嘆聲我佛慈悲就能解決的問題!
老宮主冷笑道:“你的好徒弟幹的好事。看見了沒?他倒還不如斬草除根。”
沈清秋嚴重贊同。為什麼不斬草除根!
這兩條小雜魚,一個想殺洛冰河,一個想殺沈清秋。秋海棠修為不濟,需要有人幫助;老宮主雖然落魄,卻比她強得多。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好歹曾經是一派之首,四肢齊斷行動不便,可靈力不減。正是男女搭配幹活不累,瞎子背跛子。
沈清秋赤手折斷了劍刃,把它拋到一旁草叢中,死死盯著對面虎視眈眈的兩人。
其實他可以賭一把。
雖然面對天琅君這個沒有原始數據的人物,洛冰河的掛都不管用,可老宮主卻是仍在原著範圍內的角色,主角金身不破定律面對他時,應該還沒失去作用。他可以試著撒手不管,就像當初雙湖城副本坑死剝皮魔蝶兒那樣,放手讓老宮主去砍洛冰河,看看最後到底是誰坑誰。
老宮主緩緩道:“我再問一次,你讓不讓?”
沈清秋垂下手臂,掌心的血原本稍稍止住了流勢,又開始滴滴答答下墜。
他抬了抬頭,不冷不熱地說:“老宮主都說過,他是我的好徒弟了。你說我讓是不讓?”
沒辦法,現在已經和當初那時候不一樣了。
他無論如何也沒法說服自己,仗著男主金身不破定律,冷眼旁觀,放手讓別人砍洛冰河,賭到底誰贏誰輸。
到了現在,如果他還能心安理得利用洛冰河去犯險,就真成原著那個人渣反派了!
老宮主突然雙眼暴起,爆出數聲大喝。
他沒了四肢,把靈力蘊在喝聲裡,依此出擊。每一聲大喝,沈清秋都感覺有一陣強勁的靈流刀削斧砍般鋪面襲來,威勢不輸暴擊。草木狂搖,林葉斜飛。沈清秋用尚在流血的右手握住劍鞘擋了幾下,震顫之中,掌心傷口傳來劇痛,可他不敢換手,不用左手抱住洛冰河他怕會把人摔出去!
即便被削成了人棍,老宮主靈力卻分毫不弱。難怪秋海棠要仰仗他。正這麼想,老宮主忽然一聲長吼,修雅劍劍鞘傳來極輕的裂聲,終是沒擋住。一陣強力襲來,沈清秋向後傾倒。倒地途中他轉了個身,以己為肉墊,沒讓洛冰河摔到地上,又被他沉沉一身壓得眼冒金星。
老宮主總算不嚎了,秋海棠推著他慢慢靠近。他平息一陣,俯視摟著洛冰河的沈清秋:“你倒也真是護著他。”
秋海棠咬牙道:“假的。都是假的!他這個人……如今這樣,是做給誰看!”
老宮主道:“為何不用靈力還擊?”
沈清秋道:“自然是已經油盡燈枯。”
一縷一縷的細小白絮飛過,即將沾上洛冰河蒼白的臉頰,沈清秋輕輕一吹,白絮歪歪扭扭斜飛了出去。老宮主以為他這是認命待死的表現,不再理會,目光一轉,凝在洛冰河安靜睡著的臉上。
他剛才吼叫不止的狂態忽然從臉上被抹得幹幹淨淨,換上了一種痴痴之態。
沈清秋:“……”
這個表情……很不對勁啊。
老宮主痴痴地看了半晌,嘆道:“閉著眼睛的時候,是最像的。還有冷著臉的時候。”
他的眼神毛茸茸的,在洛冰河臉龐上下爬動,如果他有手,一定早就摸上去了。沈清秋微覺反胃,不由自主把洛冰河的腦袋抱住,往懷裡帶了帶。
兩人現在是洛冰河緊緊依偎在他身上、頭也靠在他胸口的姿勢。沈清秋沉聲道:“你看清楚,這不是蘇夕顏。”
這個名字喚醒了老宮主,他惡狠狠地道:“為什麼不聽我命令?為什麼不聽話!我對你不好?你不是想要幻花宮、想坐這個位置?我知道你從小就想要!乖乖聽我的,我什麼不會傳給你?偏偏一個兩個,都忘恩負義。忘恩負義!”
指天罵地、極盡惡毒之能事地狂咒一通天琅君和沈清秋,一連咆哮了幾十次忘恩負義,他忽然又神情一轉,柔和起來,慈祥地道:“夕顏……過來……師尊給你個好東西,喝了它……”
老宮主陷入了迷離之中,口水順著嘴角滑下,秋海棠悄悄後退,面露嫌惡之色。沈清秋心下雪亮,反胃感愈發強烈。
沈清秋一手覆上洛冰河後腦,把他的臉壓在自己胸口旁,不讓老宮主繼續對著他意淫,忍無可忍道:“你夠了!”
一看不到那張臉,老宮主面部肌登時下垮,痙攣般抽搐一陣,目光滿溢怨恨,猛地張開嘴。
第61章 光棍一更
可他沒叫出聲音。兩顆眼球凸了出來,整個人突然定成一尊石像。
沈清秋屏住呼吸片刻。老宮主喉嚨裡咕嚕咕嚕,眼白裡,血絲密密爬了上來。
可就是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