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長安寧》, 本章共4606字, 更新于: 2025-05-30 16:07:26

因為他的劍,從來就沒有見過血。


不像我和阿兄,早就親手砍下過胡虜的頭顱。


 


曾祖母說了:「我們李家人的刀,單刃向外,都是用來S敵的!」


 


但趙昀沒有退縮。


 


他愈挫愈勇,愈挫愈勇。狠得就像不要命一樣。


 


完全不像個金尊玉貴的皇子。


 


被我打得從馬上摔下,也隻是爬起來,一把抹掉嘴角的血。


 


「阿寧,再來!」


 


他的劍法越來越簡潔,變得幹淨利落,直接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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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終於被父親允許,跟我們一起上了真正的戰場。


 


漠北人人皆知,每到寒冬,胡騎就會四出「打草谷」,以牧馬為名,分番剽掠。


 


常有百姓斃於鋒刃,財畜殆盡,甚至赤地無餘。


 


趙昀第一次親見百姓慘狀,簡直S紅了眼。


 


S紅了眼!


 


S得他父皇親賜的劍都卷了刃,飲足了胡虜的血。


 


他離開漠北回京時,衝我父親深深下拜:


 


「國有良將,實乃朝廷之幸,百姓之福!」


 


13


 


此時,他坐在我當年跟他提過的村郭酒肆裡。


 


坐在我對面。


 


將我壺中的黃米酒一飲而盡。


 


「保不住帥印,你回漠北又有何用?


 


「我認識的阿寧,可從來不是臨陣脫逃的懦夫!」


 


是啊,保不住帥印,我回漠北又有何用。


 


兵權不在手,拿什麼滅胡騎,保安寧!


 


再多壯志,都是一紙空談。


 


一紙空談!


 


他眼裡霧色散去,仿佛有星辰倒映,光華萬千,不由得令人心神恍惚。


 


可那星輝深處是什麼,我不敢懂,也不能懂。


 


見我不語,他放下酒壺,轉身走了。


 


背影落在烈火斜陽裡,有一種難言的蕭索。


 


像隔了楚河漢界的將和帥,各在其營。


 


隻能言盡於此。


 


14


 


喝過那頓黃米酒,我終是又振作起來。


 


我去安仁坊的小院尋了柳仲安,託他幫我引薦朝中年輕官員和有識士子。


 


年輕人總是更熱血,也更有抱負。


 


不像那些久居廟堂的朱紫高官,總有層層疊疊的顧慮,掩住了初心。


 


柳仲安欣然應允,還替我出了不少主意。


 


我換上男裝,用了假名「冀遠」,字「北寧」。


 


日日和柳仲安一起,在四時樓裡與他的同好們飲酒,談天。


 


試圖在這書生意氣的揮斥方遒間,潤物細無聲。


 


去的次數多了,連四時樓裡的樂伎都認熟了我這個來自北地的學子。


 


時不時就為我彈上一曲「關山月」,或是「涼州詞」。


 


我便在這古樸雄渾的琴聲裡,給他們講述雁門關的重要。


 


天下九塞,雁門為首。


 


破了雁門關,胡騎便能一馬平川,長驅而入。


 


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


 


而鎮北侯李家,一將守關,萬夫莫開,勇武懾胡騎,英烈冠漠北。


 


我也會在蒼涼悲愴的琵琶弦音裡,給他們講,漠北的不易。


 


講漠北軍將士十年飲冰,難涼熱血。


 


講漠北百姓在胡騎不時襲擾的鐵蹄下,艱難求存。


 


講漠北軍民同心,隻求歲歲長安寧。


 


支持我的人越來越多,連柳伯元都成了其中一員。


 


我和柳仲安也越走越近。


 


他對我的稱呼從「李兄」「李娘子」變成「冀兄」「北寧兄」,又逐漸變成了「阿寧」。


 


他看我的眼神,也越來越溫柔,越來越不同。


 


有時酒過三巡,他清風皓月般的明眸深處,竟也仿佛有火燎原。


 


他說:「阿寧,等考任期滿,我想請調去漠北。


 


「若能重開漠北互市,恩師必定欣慰不已。」


 


我連聲說好好好。


 


「懷之兄狀元大才,得你相助,是我漠北之幸!」


 


15


 


在我和柳仲安的謀劃裡,一旦父親S訊傳來,便發動支持我的年輕官員和有識士子一起聯名上書。


 


本朝言官地位極高,嚴相也無法隨便壓制諫言。


 


屆時上達天聽,輿論成勢。


 


我之前拜求過的故交、姻親,也多少會站出來一些。


 


畢竟人心就是這樣。


 


不願當出頭椽子,但跟風搖旗吶喊,做個順水人情卻不難。


 


如今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可我又實在盼著這東風,一直都不要吹來。


 


盼著父親能夠奇跡般病愈。


 


能再帶著我策馬揚鞭,踏破賀蘭山缺!


 


16


 


漠北一直沒有消息傳來。


 


沒有好消息,但也沒有壞消息。


 


我越來越期盼奇跡出現,給列祖列宗上了一炷香。


 


又上一炷香。


 


當香爐滿得快插不下時,景平五年終於要過完了。


 


我和曾祖母一起吃著年夜飯,食不知味。


 


各自默默,想著各自的心事。


 


偌大的侯府正廳,空曠又寂然。


 


曾祖母放下筷箸,抬起頭,鳳目威嚴,哀而不傷:


 


「阿寧,過了年你就回漠北吧。


 


「去看看你父親到底……」


 


侯府大門突然被拍響,打斷了她的話。


 


何副將挾著一身風霜進來,大嗓門喜氣洋洋,熱鬧得幾欲掀翻屋頂。


 


「給老太君和阿寧拜年!


 


「將軍如今大好了!


 


「我回京前,漠北也正熱熱鬧鬧地準備過年呢。」


 


他粗豪又赤誠的歡喜,頓時填滿了整個廳堂。


 


一時間暖意融融。


 


曾祖母也笑展了皺紋:「好!好!好!」


 


17


 


但她到底年歲大了,再歡喜也得早些歇了。留下滿腔狂喜的我,獨自守夜。


 


於是我換了男裝,偷溜出府。懷揣著一壺屠蘇酒,翻牆進了柳仲安的小院。


 


他跟我一樣窮,所以院牆低矮,甚是好翻。


 


這萬家團圓的除夕夜,他也隻有茕茕一人。


 


獨自坐在書房,半身映在窗紙上。


 


身側伴著一盞孤燈,正奮筆疾書。


 


燭光照在他身上,又自寂寥裡暈染出三分溫柔。


 


我的喜悅也被這寧靜平和染上了幾分肆意,促狹心起,便對著窗紙上他心口的位置,輕輕戳了個眼。


 


自窗眼灌進的風吹得燭火噗噗作響,他驀地抬頭,無奈輕笑:「阿寧,你又淘氣。」


 


可我分明看見他眼眸裡,有一閃而過的驚喜。


 


「狀元都中過了,懷之兄還在挑燈苦讀什麼呢?」


 


柳仲安放下手中狼毫,起身替我開門。


 


「我在想,漠北若是能早一些重開互市,也許就能少打一點仗。


 


「今晚左右闲著無事,打算寫個奏折。


 


「倒是阿寧,你怎麼來了?」


 


我毫不見外地坐到他的椅子上,掏出懷中酒壺,又低頭去看他剛寫的奏折:


 


「我來尋你喝酒呀,我父親大好了!」


 


「真的?」他霍然伏身貼近我,周身熱意幾欲燻紅我的耳朵。


 


很快他又驚覺自己失態,轉身去尋來兩個酒杯。


 


「這真是太好了,當浮一大白!」


 


「一大白哪夠?你還得給我講講漠北互市的事呢。


 


「今夜,咱們不醉無歸!」


 


景平五年除夕夜,我倆喝了很多酒,說了許多話。


 


他給我講漠北互市。


 


我給他講關外風光和漠北軍將士。


 


講到興起時,我就著他書桌上的沙盤,給他推演起了如何滅胡騎主力於一役,還我漠北二十年安寧。


 


拔掉最後一枚代表胡騎的小紅旗,我仰頭喝幹一盅酒,豪氣幹雲:


 


「要論兵法韜略。


 


「漠北軍三萬男兒,無人不服我李北寧!」


 


他笑意吟吟地看著我,眼裡有說不盡的溫柔。


 


後來,我帶的那一壺酒早就喝完了。


 


柳仲安翻出了他自己釀的梨花白。那酒甜絲絲的,一點也不烈,卻甚是醉人。


 


要不是三更爆竹聲炸響,我暈乎乎地靠在桌上幾乎要睡去。


 


不知是夢,還是醉酒的幻覺,我好像隱約聽見柳仲安在爆竹聲中,輕聲問我:「阿寧,等伯父今冬回京述職,我就上門求娶,可好?」


 


醉意朦朧中,我看見他眉眼溫柔,像窗外突然飄起的細雪,落地成霜,美得令人心折。


 


好啊,我心想。


 


除夕子時雪,落地已過年。


 


今冬,也就不遠了呢。


 


18


 


漠北軍保住了,我也準備出了正月,就跟何副將一起回漠北。


 


曾祖母備了好多東西,有給我的,給阿兄的,還有給父親的。鎮北侯府裡整日歡歡喜喜,充滿了久違的笑語和生氣。


 


上元節那日,柳仲安約我一起去看燈會。


 


曾祖母尋出她年輕時最愛的那頂珠冠,仔仔細細地替我戴上。


 


「去吧,聽說今兒燈市花如晝,美得很。」


 


於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幼時要學的東西太多,大些又去了漠北。其實我很少能有機會在京都闲逛,看什麼都新鮮得很。


 


嘗了月盤兔旋炙,又吃滴酥水晶膾。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京都的美好。


 


原來除了高堂之上的波雲詭譎,京都的市井生活也同漠北一樣,喧騰鮮活。


 


酒足飯飽後,柳仲安又偏說王四分茶賣的滴酥鮑螺特別好吃,不容錯過。


 


他去排隊買時,趙昀突然出現在我眼前。


 


他一身朱色常服,眼底雲遮霧繞,淡了聲問我:


 


「你要回漠北了吧?」


 


我點點頭:「出了正月就走。」


 


「那代我向將軍和阿定問好。」


 


「好啊,他們一定很高興!」


 


他像是怔了怔,欲言又止。最終隻說了四個字:「那多保重。」


 


「嗯!你也是,六哥。」


 


像有一線目光,不經意地落在我的珠冠上,他沒頭沒尾地說了句:「你穿女裝也挺好看的。」


 


就轉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19


 


吃了滴酥鮑螺,柳仲安又帶我去猜燈謎。


 


他淺笑著立在一旁:「阿寧看上什麼燈,隻管說,我都替你猜了來。」


 


我看中了一隻別具一格的方燈,上面繪的是九天玄鳥。振翅欲飛,氣勢驚人。


 


柳仲安摘了燈上貼著的謎面「今朝賈客去」,笑吟吟地對攤主說了一個「貪」字。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這盞玄鳥方燈就被攤主笑嘻嘻地遞到了我手裡。


 


隻是沉浸在喜悅和甜蜜中的我們,都不曾想到,這個燈謎,竟是一語成谶。


 


那一日的最後,柳仲安還帶我去了河畔放花燈。


 


蓮心懷火,一閃一閃地順流而下,悠悠蕩蕩,美若星河。


 


對著滿河蓮燈,我默默許下心願:


 


「願我漠北百姓,歲歲長安寧。」


 


……


 


告別時,柳仲安忽然握住我的手,將一塊冰冷的物什放進我的手心。


 


我低頭看去,是一枚青玉佩。


 


含了雜色,質地粗疏。卻系著極精細的绦子,看得出是被人珍之重之的。


 


火樹銀花下,柳仲安神色鄭重:


 


「阿寧,這是我娘留給我的唯一遺物。


 


「今日贈你,權作我心。」


 


一瞬間像有無數絢爛至極的煙花,在我眼前轟然炸開,如夢似幻。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20


 


我緊捏著青玉佩進了府門,曾祖母笑著打趣我:


 


「阿寧果然遇到了更好的男兒。」


 


一同經歷了年前的風風雨雨,她對柳仲安印象甚好。她說一定要好好保重身體,親手送我出嫁。


 


可還沒出正月,她就一病不起。


 


我放心不下她的病情,遂寫了書信請何副將帶給父兄,便又留在了京中侍疾。


 


景平六年的時間過得飛快。


 


曾祖母的病情起起伏伏,時好時壞。


 


請遍了京中名醫,連太醫都奉聖上之命來看了好幾回,都說是年歲到了,藥石難醫。


 


曾祖母自己倒是看得很開,常說人生百歲,終有一S。能堅持到今冬我父親回京,見上一面,再能親自送了我出嫁,便了無遺憾。


 


我壓下心中酸澀,故意跟她撒嬌:「老太君,您可不能躲懶。我還指著您幫我教養子女呢。」


 


她隻是呵呵笑。


 


曾祖母狀態好的時候,便會轟我去找柳仲安。


 


「年輕人就該多出去走走,別總是陪我這個老婆子耗著。」


 


於是春賞花,夏遊湖。我和柳仲安也算是陸續逛遍了京郊名勝。


 


柳仲安還上了重開漠北互市的奏本,在朝中掀起了熱議。朝臣各抒己見,還有人重新提起了範閣老當年的政見。


 


他說等到我父親年底進京,屆時再加一把火,爭取一錘定音。


 


忙碌中,轉眼就入了秋。


 


21


 


景平六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也格外冷。


 


我一邊擔憂曾祖母的病情,一邊記掛著遠在漠北的父兄。


 


剛過十月,京都便已滴水成冰,難以想象漠北將是何等的酷寒。


 


而更北邊的胡騎,多半又要南下打草谷了。且這一次的攻勢,必定是前所未有的猛烈。


 


果然沒多久,就傳來了漠北烽煙又起的消息。


 


胡騎集結五萬大軍,洶洶而來。


 


柳仲安告訴我,嚴相一黨力主議和。說養兵太費,天下財貨所入,十有八九赡軍。


 


不如與胡主互稱兄弟,歲賂胡騎。畢竟歲賂所費,不過軍需之百一。


 


朝臣們也是意見不一。主戰的,和主和的,都各持己見,唇槍舌劍。奏折如雪花般飛入宮中。


 


我此前的努力竟又在此時派上了用場。那些四時樓裡一道揮斥方遒的同好們,紛紛站了出來。


 


聯名上折,直言資敵求一夕安,恐養虎為患!


 


聖上的態度,也漸漸倒向了主戰一邊。


 


22


 


可惜天不遂人願。


 


若是一個人的命運,注定要充滿悲歡離合的轉折。


 


景平六年的冬至,就是我這一生中,最黑最長的夜。


 


何副將幾日不眠不休,換馬不換人,把父親的S訊趕在朝廷消息前傳進了鎮北侯府。


 


天氣實在是太冷了,北邊的牛羊S傷無數。所以這一次的胡騎,精銳盡出,悍不畏S。


 


父親也親自對上了胡騎主帥。激戰正酣時,他又一次牽動了肺腑舊傷,露了破綻。


 


竟被胡帥一刀劈穿肩胛,直貫心口!


 


阿兄回援不及,隻拼S搶回了父親的屍首。自己也身中數刀,皆在要害。


 


強撐到鳴金收兵,他恍若血人,力竭倒地。就此陷入昏迷,生S不知。


 


漠北軍群龍無首,隻得退守雁門關。


 


病骨支離的曾祖母,也從整日的昏沉中驚坐而起。鳳目熾烈,神色肅然:


 


「阿寧,你速去漠北。扮成定兒,接著打!


 


「胡人兇殘,絕不能議和。」


 


是啊。


 


明日消息一傳進金鑾殿,嚴相一黨又將力主議和。說什麼「胡人若賴歲幣甚厚,渝平豈其所利」。


 


可關外胡騎,已經在磨刀霍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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