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後知後覺感應到一種輕微的、抽絲剝繭的痛,但卻沒辦法給這種感覺一種定義。隻能細細凝神,將這短短幾行字讀了又讀。這是一個即將在十八歲生日那天實現人生夢想的大男孩發出的邀請,可南乙看過去,每個字都寫著錯過。
過了許久,卡片被合上,又翻過來,南乙這才發現,原來背面還寫了字。
這才是現在的秦一隅的筆跡,沉穩了一些,字字有頓筆,藏著鋒芒。
內容隻有些許不同。
[誠摯地邀請小幽靈同學(貝斯手兼主唱兼我本人的男友)參加本吉他手復出的第一場live!拿著這張特殊邀請函乘坐電梯到頂樓後右轉樓梯間上到天臺,請避開攝像頭(ps:要多穿一點哦,外面超級冷的^ ^)
地址:CB大樓天臺
演出時間:2024年12月31日上午6點30分(不用提前到,我會一直等你的)]
秒鍾一下一下往前跳,時間才剛過5點。
秦一隅看了眼時間,趕緊把大紙箱拆開,拽出裡面的懶人沙發,是他半夜輕手輕腳從臥室搬出來的。
不僅如此,他還掛了一圈金色的星星燈。
找了個可以看到外面、又有水泥橫梁遮擋的地方,他把沙發抱過去擺好,正調整著位置,就忽然聽見安全通道的大門傳來吱呀一聲。
隔著小半個天臺,兩個人都愣了愣。
“你怎麼來這麼早?”秦一隅有些驚訝,但聲音壓得很低,被發現之後難得地有些局促。
還沒布置好呢。
南乙就站在門口,沒有動。他穿著長長的白色羽絨服,圍了條深灰色圍巾,黑色冷帽壓得很低。明明很帥,可不知道為什麼,在秦一隅眼裡就是很可愛。
他走過去,拉起南乙的手,關好了門拴好門栓,伸出雙手擁抱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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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舒服嗎?醒這麼早。”
南乙搖頭,低聲說:“我看到這個了。”
他拿出那張卡片,又說:“很冷,不想讓你等太久。”
秦一隅心軟軟的,隔著冷帽親了親南乙的額頭,把他拉到沙發前,拍了拍蓬松的沙發,對他說:“你坐這兒。”
看他坐下之後,秦一隅蹲下來,拿來毛毯披在南乙身上。
“這樣會冷嗎?”
南乙一本正經說:“學長,我很熱。”
秦一隅愣了一秒,笑了,眉眼彎彎,頭發毛茸茸的,很像他高中時的樣子。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臉頰,又湊過去,本意是讓南乙親他。
但經過昨晚之後,南乙產生了誤解,伸手輕拍了一下他的臉。
秦一隅睜大了眼睛。
南乙也有些訝異:“你不是這個意思嗎?”
秦一隅摸著自己的臉:“也、也行?”
南乙還攥著那張吉他形狀的卡片,頓了頓,問道:“這個,是你什麼時候打算給我的?”
“我記得是5月寫的……”他回憶了一下,“啊,想起來了,是5月20號,因為那天還有人給我告白來著,就在那個我們常待的自習室門口。”
聽到這兒,南乙忍不住挑了下眉。
“這不重要,跟我表白的人多了去了,幼兒園拍大合照就有小女孩兒把腦袋靠我肩膀上呢。”秦一隅笑嘻嘻說完,拉著他兩隻手晃了晃,繼續道,“我拒絕完之後,把卡片放到你總坐的那個座位的抽屜裡了。”
秦一隅總坐在玉蘭花樹開得最好的那扇窗旁邊,南乙習慣性坐他後兩排,不至於太近,也不會太遠。
“但是,你後來一直沒有去。”秦一隅眼神有些失落,“高考前,清完書,我又去了一趟那個自習室,那兒被鎖了,我還去找教室管理科的老師套近乎,拿了鑰匙,開了門進去。”
他說著,手指彈了彈那張卡片,“這玩意兒居然還躺在抽屜裡,沒人要。”
南乙立刻解釋:“我那時候已經轉學了……”
“我知道。”秦一隅摸了摸他的頭,“當時是有點想不通的,那可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給別人驚喜還碰壁的,太不可思議了,我甚至想,該不會真的是幽靈吧,沒準兒我真有什麼異於常人的體質,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南乙很淺地笑了一下,很快,遺憾就重新浮上來。
“所以你把它收走了。”
“當然了,沒人拿,我也舍不得丟,就夾在課外書裡帶回家了。還好一直留著那本書,前段時間去周淮家,把它找出來了。”
他笑著:“我很少能保管一件東西超過四年的,還是這麼小這麼不起眼的東西,幸好還在。”
他說著,眼睛亮亮的,“物歸原主了。”
秦一隅有時候想,自己的人生如果能量化,大概全是由波峰和波谷組成的曲線,高光很多,缺憾更多,全都無法復制,也彌補不了,他早就習慣了。
可在這其中,竟然有一個小小的谷底能得以填補。
原來他的人生也有失而復得的時候。
“謝謝你邀請我。”
南乙俯下身,主動親吻了秦一隅的嘴唇。
“不用謝,我當時就是想揭穿你。”秦一隅掐了他的臉,“嚇唬嚇唬你。”
他撐著沙發,親了親南乙的鼻尖,然後起身,來到之前已經布好的、隔沙發三米左右的椅子前,清了清嗓子。
“歡迎南乙同學前來參加我的復出live!現在觀眾到齊,吉他手也準備好了,我們開始吧。”
他從椅子背後的琴包裡拿出一把白色的反手木吉他,坐了下來。
不知為何,明明十幾歲起就開始彈琴,大大小小的演出也不計其數,可就算站在音樂節的現場,面對上萬人,秦一隅也沒有像現在這麼忐忑過。
“不行,我好緊張,你快對我說加油。”
南乙點頭:“加油。”
“好的小幽靈。”秦一隅取下手套,抱好琴。
天還沒亮,天幕呈現出濃得像墨的深藍,他們處在這片近郊的至高點,白色工廠、灰色高速公路,公路上不滅的連綿路燈,在寒風中呼呼轉著的發電風車,層巒疊嶂的黑色山脈,一切都是那麼寧靜。
可他卻仿佛回到了那個燥熱的夏天,黑漆漆的livehouse,站在臺上的他背著吉他,面對臺下幾百號觀眾,他想的卻是,自己特別邀請的觀眾不會來了,那個總跟著他的小孩兒,湿漉漉的小幽靈。從那一晚起,他走向一個聲色犬馬、萬眾矚目的璀璨大道,卻失去了自己的影子。
還好命運是個圓圈。
“我反手才練沒多久,可能彈得不會太好。”
南乙有些訝異,他沒想到一向自信到認為全人類都應該喜歡他的秦一隅,也有這樣的時候。
“你是最棒的吉他手。”他沉聲說。
秦一隅笑了:“這我知道。”
他說著,低下頭,撥了撥弦,低聲說:“這首歌是一個很特別的人寫的,我想過填詞,但覺得不太合適,所以還是保持原樣。”
南乙有些疑惑,秦一隅極少cover別人的歌,基本上都是自己寫,這種“復出”的重要時刻,他怎麼會選其他人寫的歌。
但很快,當吉他聲出現時,他就意識到什麼,一邊聽著,一邊又覺得不可能,一定是自己搞錯。
直到秦一隅的輕聲哼唱出現。連沒有作詞的部分,都用一模一樣的“嗒啦啦啦”替代。
南乙不自覺蹙起了眉,他很想看清,視野卻越來越朦朧,環繞的星星燈散發出的光輝不斷延伸、拉長,將黑暗吞噬。這裡變成被陽光浸透的冬日書房。
愛和音樂真是可怕,居然能讓他重新見到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的人。
“你出生那夜,北京下了雪。”
“我忽然了解生命的盈缺。”
某個瞬間,眼前的戀人和逝去的親人重疊,他仿佛也回到了孩提時期,長大一些了,還纏著有拖延症的舅舅,問他什麼時候把這首歌寫完。
[時間長著呢,我肯定會寫完的,哎呀你就別催啦,小不點。]
舅舅,其實我們真的沒那麼多時間。
但是沒關系,我原諒你的食言,也原諒你的拖延。
就像你寫的,生命總有盈缺。
你離開之後,出現了一個很愛很愛我的人。他彈了這首不被其他任何人知道的歌。
從這個瞬間開始,南乙走出了痛苦而美好的夢境,也悄悄別過臉,拭去了眼淚。因為秦一隅的聲音實在太特別,和任何人都不一樣。這是他聽過無數遍的音色,陪他捱過無數個夜晚。
他第一次這樣溫柔地彈唱一首歌。
沒有舞臺,沒有設計好的燈光,穿著樸素的黑色外套,手指纏著創可貼,脖子上戴著他親手編織的貝斯弦choker,下面還吊著他自己的撥片項鏈,隨著他彈琴的動作,那顆小小的、紅色的外置心髒也微微晃動。
明明天賦異稟,隨便彈彈也是別人扒譜都學不來的solo,現在卻返璞歸真,沒有加花,不帶修飾地彈唱著這首歌。
南乙人生中收到的第一首為他而寫的歌。
“柔軟的小怪物,快坐上我的肩膀。”
“別哭泣,別迷惘。”
唱到最後一句時,秦一隅終於抬起頭,和南乙對視。他的眼睛也變得湿漉漉了,小動物似的。
“你有寶石般的雙眼,金燦燦的心髒。”
隨著最後一個音符的尾韻消失在空中,記憶的閘門關閉,天際線浮現出淺淺的藍色,夜色在這首歌裡融化了。
秦一隅將琴放下,也站了起來,掌心還在出汗,臉上有很明顯的忐忑,但下一秒,南乙就朝他走來,抱住了他。
他們都有很多話要說,卻又同時梗在喉嚨。
就這樣沉默地相擁許久,秦一隅聽見南乙在他懷中說“謝謝”,於是他摸了摸他的後背,也回了一句“謝謝”。
“以後我們一起把這首歌寫完,好嗎?”他問南乙。
“嗯。”
南乙點了點頭。
“本來……這是我給你準備的新年驚喜,想在跨年夜那晚,轉零點的第一時間,彈給你聽,但是……”秦一隅有些猶豫,還是避開了敏感詞,“我看到那起新聞,知道了具體的日期之後,就改到今天早上。”
南乙抬起頭,問:“為什麼?”
“因為我想讓你從今天的第一秒開始感覺幸福,一點點都好,我也想讓你以後想起12月31日,不要隻是舅舅離開你的日子,也是秦一隅重新開始彈吉他的那一天。”
秦一隅眼裡含著湿潤的光,“我也是你很重要的人,所以你以後會記得的,對嗎?”
南乙望著他,鄭重地點了點頭。
“我會記住的。”
他並不奢求用一首歌徹底覆蓋所有傷痛,但隻要南乙愛他,隻要他夠努力,波谷總有一天會填滿。
“你聽哭了沒?”他抱著南乙問。
“沒有。”南乙面不改色地否認。
“真的沒有?”秦一隅很震驚,“我都快給我自己唱哭了,舅舅要是在估計也得陪我哭。”
“你本來就很愛哭。”南乙說完,又補充道,“那是我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