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之陽始終感到愧疚,心事重重,因此三輪彩排一結束,在轉場去接受採訪的路上,他就借著上洗手間的空檔,偷偷上了網,想看看輿論有沒有平復。
不看還好,這一看,他直接在隔間裡破口大罵。
不顧洗手間其他人的眼光,遲之陽氣勢洶洶衝了出來,質問跟著B組轉場的工作人員。
“你們什麼狗屁公關啊!這個打架的視頻是誰發出來的?!為什麼掐頭去尾了!是不是你們工作人員偷偷錄的?”
他氣到臉都通紅,差點就又衝到攝影助理跟前,但被恆刻其餘三人死死拽住。
“操!你們玩兒仙人跳故意搞我們是吧!”
這時候B組眾人才發現,就在他們忙於彩排時,網上竟然莫名流出一則秦一隅打人的現場視頻,很短,隻有十秒。
從秦一隅對著總監自報家門開始,結束於他打第二拳的時候。
而南乙受傷離開、眾人為他和燈光組理論、總監堵嘴甩鍋,甚至於後來他還手互毆,這些都沒有出現。秦一隅的現場言論也被用誇張的字幕放大,極其醒目。
在惡意剪輯之下,他被徹底坐實了毆打工作人員的罪名。
“你們是不是瘋了?這明擺了有人偷錄視頻,還故意隻取了其中的一部分!”
“你們是真的不把樂手當人啊,我們就是你們吸引眼球的工具是嗎?”
“還不允許我們用手機,所謂的雙向保密也像笑話一樣,太兒戲了。”
“這個角度很明顯就是現場有人在錄,你們倒是查啊!”
“我不接受,既然你們什麼都管不了,那也別想管控我的發言!”
“太恐怖了……我真的想退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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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樂手為視頻而再度失控時,制作人出現了。
“我們正在查,很快就會有結果,我保證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復。”
他知道安撫不起作用,索性直白說:“你們現在情緒上頭,我知道,也有人說想退賽,理解,但是你們想過自己當初是廢了多大工夫才進來的嗎?
想一想你們為了這一次的live寫的歌,想一想你們之前吃的苦,為了這次淘汰賽,大家花了這麼多時間和心血,臨門一腳了,說不要就不要了?”
採訪間的門又一次推開,裡頭的工作人員伸出半個身子,神色急躁,忙道:“好了沒,人等著呢!快點吧!”
這時,B組的導師趙楠也從走廊另一端快步走來,對眾人沉聲道:“先進去採訪,我知道你們的心情,可是急這一時也起不到作用,我最清楚你們為這首歌付出了多少,無論如何,要保證這一場演出順利結束。”
而制作人也再次開口:“A組和S組的採訪都結束了,現在那些樂評人都在等著,如果想要在這個圈子繼續下去,我勸你們冷靜點。”
這群熱愛音樂的年輕人,默契地同時陷入沉默。
他們的憤怒是無聲的,在眼神中靜靜燃燒著,面前這一座又一座大山,壓得人喘不過氣。
而在所有工作人員都認為,這場寂靜的對峙將會持續下去時,一個人輕輕撥開前面人的肩膀,笑著走了出來。
是處在輿論中心的秦一隅。
他兩手插在口袋裡,悠闲地朝貼有[恆星時刻]的採訪間走去,走到一半,又回頭,看向眾人,挑了挑眉。
仍舊是那副滿不在乎的笑容。
“還愣著幹嘛?快來啊。”
看他這樣,遲之陽咬緊了牙,眼圈忽然就紅了。
在這一環接一環的陰謀裡,他發現自己的憤怒是那麼無力、那麼弱小。
“你們根本就是欺負人……”這幾個字,是從這個男孩兒咬緊的後槽牙裡擠出來的。
說完,他從嚴霽的手臂掙脫,低聲罵了一句,跟上了秦一隅的腳步。
事已至此,眾人也隻能各自進入採訪間,忍著莫大的憤慨結束這項工作。
進去的前一秒,後知後覺悄悄查看手機的阿迅,忽然收到一條特別關注的微博提醒。
“完了完了……”
其他樂隊都已經進去,李歸回頭:“怎麼了?”
阿迅仍是懵的:“小遲發微博了……”
採訪間,工作人員帶著恆刻四人進去,堆著笑臉,衝坐在裡頭的人連連道歉。
這些樂評人和記者看上去等了有一會兒,一個個臉色陰沉,眼神裡流露出不屑掩飾的不耐煩。
在他們眼中,這不過是一支新樂隊,即便有了秦一隅,也不一定能在這場比賽走到最後,更別提難以立足的搖滾圈。而他們也清楚,自己的評論和打分有時候能左右一支新樂隊發展,甚至是他們錄音室專輯的銷量走向。
因此他們擺著高傲的姿態,打量這幾張桀骜不馴的面孔。
這些面孔他們再熟悉不過,這個圈子裡的每支樂隊、每個樂手都是如此,莽撞、出格,顧影自憐,隨意地展示著自己的野性、不馴,仿佛他們是這個世界的王者,唱幾首歌就能主宰一切,但其實根本什麼都不是。
而這四人之中,顯然有一個典型案例。
“不好意思,我們制作組和樂手在溝通上出了點差錯,所以才來晚了,不是樂手的問題,實在對不住各位老師……”
其中一個看上去資歷頗深的樂評人打斷道:“現在可以開始了?”
“可以可以。”工作人員示意四人站過去。
他點了點頭,鏡片反射著銳利的光,低頭看了一眼材料,又合上。
現場燈光慘白、刺眼,不同平臺的攝像機圍成黑色的半圓形城牆,沒有觀眾,沒有樂迷,有的隻是冷冰冰的一雙雙眼睛。
被圈在其中的四人,任這些人審視、質問,再被迫剖出他們想聽的內容。
一旁的記者顯然想搶佔先機,對他們而言,樂評採訪早就成為次要任務,他們歪打正著拿到了第一手機會,可以採訪現在熱點事件的當事人,當然不願意放過。
“我想請問一下,你們對現在網絡上沸沸揚揚的打人事件有什麼看法?”
“秦一隅你好,現在的視頻證明了打人的樂手就是你,對此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
面對這些蜂擁而上的、變質了的訪問,秦一隅沒有展現出一絲一毫憤怒,反而像個孩子一樣笑了出來。
“你為什麼笑呢?”
“不能正面回答問題嗎?”
無論他們怎麼問,秦一隅都不說話。
而在進來之前,嚴霽也提醒過,不要隨便回答記者的問題,因此一向衝動的遲之陽此刻也異常沉默,冷冷地盯著這群試圖吃人血饅頭的記者。
“是覺得這件事很荒謬嗎?還是你認為毆打工作人員這件事對你來說隻是個笑話?”
南乙感到一陣反胃。
想吐。
這些所謂的娛樂記者,早已被八卦和熱點新聞所異化,變成蒼蠅與禿鷲,聞到血的味道便興奮不已。
音樂?創作?又或是真相?這些算什麼。
他們要的是點擊率,要的是博人眼球的標題,要的是殺人現場的第一幕,血越新鮮越好。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環環相扣,南乙現在很確定,這一切有人在暗中操控。
目標從一開始就鎖定了秦一隅。
不是節目組,他們充其量拿秦一隅作為引流的靶子,但並不想置他於死地,這是自斷後路。少了秦一隅,比賽後期的話題就少了一大半。
也不是陳韫,如果是他,隻會把矛頭對準自己。
無論是那個視頻,還是顯而易見的黑熱搜和水軍,都來得太快太巧。這些應該早有埋伏。
誰受益最多,嫌疑就最大。
南乙想到了無序角落。
這種顛倒黑白的風格,也很符合無落經紀人的作風。
這才哪兒到哪兒,就開始害怕了嗎?
“你們到底是八卦記者還是樂評記者?”
此言一出,所有舉著話筒的記者都愣住。
說話的,是方才打斷了工作人員的資深樂評人王智。他推了推眼鏡,看向眼前的幾人,將目光鎖定在南乙身上。
“進來了還戴著墨鏡嗎?”他聲音低沉,眼神審慎。
遲之陽忍不住開口維護:“他眼睛受傷了才戴的。”
南乙伸手碰了碰遲之陽,然後摘下眼鏡,露出下面被白紗布覆蓋的左眼和仍舊發紅的右眼,嘴角勾了點很薄的笑意。
王智點了點頭,提出問題:“你們的海選、還有第一場淘汰賽的live,我都有看過,你們的編曲很特別,去掉了吉他,我很好奇,為什麼會做這樣的處理?”
盡管這個問題將採訪的中心拉了回來,但仍然尖銳和刁鑽。
好在他們終於可以回答了。
嚴霽看了一眼其他人,示意自己來,而後沉聲道:“要對《獅心》這首歌重新編曲其實是一件很冒險的事,當時是我們的貝斯手南乙提出差異化的理念,徹底拋棄原曲以吉他為核心的框架,將貝斯作為主角,這樣的創作理念我們也貫穿到了第二首歌。我們之所以可以在編曲上這樣處理,最大的原因還是因為我們有一個技術足夠強悍的貝斯手。”
他避開了吉他的話題,也就避開了秦一隅被牽扯進來的可能,滴水不漏地回答完問題,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而王智聽完,又問:“之後會在你們的創作中繼續貫徹以貝斯為核心的理念,還是會做出調整和改變?”
嚴霽笑著說:“搖滾本身就是千變萬化的,一切都有可能,什麼事都有機會發生,不是嗎?”
王智點了點頭,還沒等他拋出第二個問題,身旁另一個機構的樂評人搶了先。
他看上去年輕許多,態度溫和,但目的性卻很強,視線對準了一旁的南乙,道:“既然說到貝斯手……”
“不知道你平時會不會看一些樂評人對你的討論,他們中的大部分都認為你是這個行業難得的新星,無論是演奏技術、創作實力還是live表現,樂評人對你的評價都是非常高的。”
這話乍一聽像是非常友好的誇獎,但隻是鋪墊,南乙已經猜到了他真實的目的。
果不其然,對方話鋒一轉:“這個現象……和當初巔峰期的秦一隅——也就是你們現在的主唱——如出一轍,很多樂迷也非常篤定,認為你會成為下一個秦一隅,對此,你怎麼看?”
明眼人都能聽得出,這是個明晃晃的陷阱。
輿論甚囂塵上的時刻,媒體不僅想看秦一隅出錯,也亟不可待地等著舊事重演。
他們並不認為秦一隅換了一個樂隊,就能重新開始。人人都篤信他的“光環詛咒”會蔓延到這支新樂隊,像病毒一樣,灼燒、分裂,最終迫使這支隊伍走向瓦解,和當初的無序角落一樣。
因此他們迫不及待地試圖從這支樂隊的另一個人氣樂手下手。
他和當初橫空出世的秦一隅一樣,同樣是天才,同樣十八九歲的年紀,同樣桀骜不馴。
比起雙子星,人們更喜歡一山不容二虎的情節。
“下一個秦一隅”既代表對他天賦的肯定,也是一種輕視,玩搖滾的最受不了這些。而今天,接受了這個名號,也等同於接受秦一隅的神經質和聲名狼藉。
他們渴望從南乙的一詞一句找到漏洞,拿著放大鏡去搜尋裂痕,即便暫時不存在,也可以拿著這名年輕貝斯手的言論,歪曲他們的關系,在評論文章裡大談特談這個樂隊裡兩個明星樂手的暗流湧動,最後寫下“一語成谶”的預言。
面對這個問題,南乙沒什麼反應。
連秦一隅都忍不住看過去。